第163章 謫仙落凡
“咚——咚咚——”點點鼓聲忽又響起,那片衣角的主人展袖回風,執翎踏步,青絲飛揚之中露出半邊絕世的容顏。站在我身旁的藍衣女子媚眼如絲,胸口急伏,轉頭再看,綠蔭繁花之中,明夷一襲紅衣,披發赤足,踏鼓點舞雲門,回腰抬袖,動靜之間,已將滿天光華都凝在他一人身上。在他身側,白衣青冠的伯魯坐在一麵彩漆立鼓前麵,飲歌擊鼓。
我從沒有見明夷跳得如此酣然,從沒有見伯魯笑得如此肆意。一曲《雲門》終了,明夷仰麵躺倒在青草叢中,蒼穹之下一襲紅衣,如波蕩開,美得炫目。伯魯放下手中鼓槌,步入繁花叢中,彎腰尋了良久,終於尋得一支白蘭輕輕地放在了明夷額上。明夷螓首微抬,似是一笑,一截白玉似的頸子帶著令人迷醉的弧線從紅衣中伸了出來。那豔麗的紅,襯著瑩潤的白,竟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情。
“寧做蘭,勿做人……”身旁的藍衣少女望著那一襲紅衣幽幽一聲長歎。
這時,明夷輕抬廣袖,檀口一張竟將那朵白蘭含入了口中。
女子的臉霎時通紅,她身子微顫著,那神情仿佛此刻已化身白蘭,被她仰慕的君子一口含入了口中,吞進了肚裏。
我離了長橋上懷春的少女,緩步朝謫仙似的兩個男子走去。
“你可來了!”伯魯先看見了我,他推了推地上的明夷笑道:“快起來,阿拾來了。”
“她來了便來了,與我何幹?”明夷閉著眼睛在草地上翻了個身懶懶道,“她既來了,就讓她給你跳吧,我可不跳了。”
“他剛瞧了你的舞,哪裏還看得上我的。”我輕笑一聲在二人身旁坐下。
“剛才進來的時候可瞧見我搭的花架了,那紫色的藤花可是我費了千辛萬苦從國君的園囿裏移栽來的,養了好幾個月才養活的。”伯魯在我身前放了一隻彩漆的耳杯,滿斟了一杯甘醴。
“世子現在可真是這府裏最逍遙的人了,養花養魚不算,還日日有明夷陪你飲樂歌舞。我看再過些日子,我也用不著再替你配什麽養身的藥方了。你呀,一準比誰都有精神。”
“嘖嘖嘖,你這話聽著可酸溜溜的,你是不是埋怨紅雲兒這些日子忙於府中雜事,不得空閑來陪你啊?你等著,我現在就讓人去喊他來!”伯魯作勢要起身喊人,我連忙一手拉住了他:“我今天是來陪你賞春的,又不是來陪他的。再說,我找明夷還有事。”
“你找我什麽事?”明夷伸手一拂,撥開了一隻繞著他飛了許久的彩蝶。
“我是想替四兒問問,天樞巽卦的主事如今人在何處?巫士可有辦法與他聯絡?”
“自己的事不著急,還盡操心別人的。趙無恤這幾日新收的侍妾叫什麽來著?”
“然女。”我笑著回了明夷。
明夷斜了我一眼,道:“你問的人前些日子去了齊國,你若想見他,隻管帶著四丫頭去臨淄。”
“於安也到齊國去了?可臨淄城那麽大,我到了那又該上哪兒找他?”
“他是什麽人,你們前腳踏進臨淄城,他後腳便知道了。你不用去找他,他自然會來找你。”明夷紅袖一抬,遮住晃眼的陽光,打了個哈欠。
“明夷,於安他還能從天樞退出來嗎?他若娶了四兒,總要過安穩的日子才好。不如——你先把他寄在你那兒的頭發交給我吧?”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他要走,隨時可以走。我可沒留他的頭發。”明夷抬眸看了一眼伯魯,訕訕道:“好好的一日就叫這聒噪的丫頭毀了,乏了,我們走吧。”他說完站起身,拎起紅袍的下擺,露出白玉似的一雙美足,“我的鞋襪呢?”
“剛剛脫在溪邊了,我替你去拿。”伯魯一轉身就跑了。
“再過幾天我和紅雲兒就要去齊國了。歲末之前,世子的身體就隻能由你照顧了。”我看著伯魯離去的身影對明夷輕聲道。
“我此番就是為了他才來的,否則我便是死也不會再踏進這府門半步。”明夷長眉一蹙,望著身前繁花卻是一臉鄙夷之色。
“佼奴?是你嗎?”一個喑啞的聲音忽然從我們身後傳來,明夷麵色一僵,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那力道似是要將我的骨頭捏碎。
我忍著痛回過頭去,這一看,就看到了一個讓我極度惡心的人。
“是你!”我咬牙切齒地蹦出了兩個字。
“是你!”男人眸中精光乍泄,咧嘴獰笑道,“我看你今日還想往哪兒逃!”
眼前一身戎服的男子正是當日在汾水邊欺辱我的瘋子,我掙開明夷的手,一把抽出靴內的匕首,憤憤道:“逃?今日要死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子黯,別放肆——”幾丈開外的地方,伯魯拎著明夷的鞋襪急奔而來,“這是怎麽回事?還不快把匕首收起來!”他氣喘籲籲地跑到我與男子中間,背對著他衝我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認識他?”我厲聲問道。
“趙世子來的正好,你當年奪了我的佼奴,如今這個小兒就讓與老夫吧!”男子伸手想來抓我,我閃身一避,卻見明夷轉過身來,在男子臉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這一掌,聲音又脆又響,驚得我有一瞬的出神。這是怎麽回事?
“佼奴……真的是你?”男子被明夷打了一巴掌,卻不見惱,一雙昏黃渾濁的眼睛裏倏地燃起了兩團烈火。
明夷此刻已完全失了平日裏的神采,一張俊臉因為憤恨而扭曲。他猛地拂開男子伸向他的手,大步朝園外走去,可沒走兩步卻迎麵撞上了趙鞅和無恤。
“這裏好生熱鬧啊!”趙鞅掃了一眼眾人微笑道。
“見過卿相!”眾人彎腰一禮,我不著痕跡地將匕首收進了袖中。
“哦,子黯也在這啊。正好,快來給老夫與衛太子卜上一卦。明年秋日出兵衛國,是吉是凶?”
趙鞅邁步走到我麵前,拍著我的肩膀對男子笑道:“這便是我前日與你提起的神子,可通天伏鬼,你此番回國能否繼位國君,問他便清楚了。”
衛太子?伯嬴當日為了譏諷宓曹,曾說趙府裏住了一個替她卿父駕車的太子,莫非指的就是眼前的衛太子蒯聵?
我望向男子,他也恰好轉頭看向我,眼神交錯之時,二人俱是一驚。
“子黯見過衛太子。”我收斂神色朝蒯聵行了一禮,“太子若不嫌棄,便讓小巫為太子占上一卦如何?”
蒯聵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回過神來,頷首道:“那便有勞巫士了。”
我就地而坐,用隨身的巫卜之物為趙鞅明年的衛國之行卜出了一卦“天山大畜”。
“如何?可是吉卦?”趙鞅問。
“此卦上艮下乾。乾為天,行健;艮為山,篤實。畜者意為積聚,大畜者厚積多年,勢不可擋,卿相此行大事可成。”
“善,大善。老夫為了此次衛國之行籌謀已有十年,實為厚積啊!”趙鞅聞言拊掌大笑。
“隻是此卦卻也有忌?”我神色一轉。
“何解?”趙鞅忙問。
“此番行事者需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若失了德行,即便成了大事,也可能功虧一簣,死生難料。”我說完,盯著蒯聵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太子即將歸國,還望多積德守行,否則苦等了十年,最後卻落個無國無家,眾人背棄的下場,怕是要辜負卿相多年的知遇之恩。”我說這話時,故意加重了“積德守行”四個字,別人可能不明白這裏麵的深意,但蒯聵卻不可能不懂。蒯聵聽了我的話,臉漲得通紅,似有怒氣要發卻又礙著趙鞅的麵不能當場發作。
“為君者,積德守行方可安民心,服群臣,子黯此言甚善。無恤兒,前日巴國送來一把彩漆寶弓,我瞧著與子黯極配,你速去取來,權作為父今日的卦資。”
“諾!”無恤看了我一眼,笑著轉身離去。
趙鞅與伯魯說了幾句話後,便帶著蒯聵和一眾隨從朝園囿深處走去。
他們走後,伯魯拉著明夷的手一臉歉疚:“明夷,我不知道他今日會進府。”
“知道了又如何,我既然進了趙府,碰到他是早晚的事。”明夷苦笑一聲,甩開伯魯的手徑自朝園囿外走去。
“明夷——”伯魯拎著明夷的鞋襪連忙追了上去。
我看著他二人的背影,突然憶起當日在黃池時伯魯同我說過的話。他說,明夷有個仇人,因趙鞅接了他的仇人來晉,他一怒之下才離開了晉國。現在看來,這個衛太子蒯聵便是明夷不共戴天的仇人。
衛國自衛靈公起便遠晉國而親齊國,由於衛國的封地夾在齊晉兩國之間,幾百年來它一直是兩國極力爭取的盟國。晉國要保持它在中原的霸主之位,就必須將衛國納入麾下。趙鞅當年接納了逃亡的衛太子,為的就是有朝一日扶持他成為衛國國君,從而促成晉衛結盟。所以,蒯聵死不得,明夷這樣靈透的人定是認清了這一點,才憤然離開了趙家。
可明夷與蒯聵之間有何仇怨呢?明夷背後的鳳鳥圖紋,公子利府上喚他佼奴的兩個衛人,還有蒯聵那雙渾濁淫邪的眼睛,我已然被自己腦中呼之欲出的可怕想法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