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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攜手同歸(二)

  我狐疑地看了無恤一眼,他衝我輕輕一點頭,一副淡定坦然的樣子。


  “諾!”我恭聲應下,進屋捧了袍冠出來。


  “這千羽袍是集百鳥之靈而成,受百巫祈福九九八十一天,是為福澤靈物。而這巫冠上的鳥羽取自神鳥青鸞,青鸞長居昆侖,以惡龍腦髓為食,是為地龍的天敵。隻要有這二物在,晉陽城定能安然無恙。”


  無恤此話一出,眾人皆是一副神往之色。我趁機高舉袍冠,朗聲道:“子黯將此二物存於晉陽廟堂之內,便可鎮壓地龍邪氣,保晉陽百年安泰!”


  “城尹,收下吧!”無恤示意我將袍冠交給尹鐸。


  “謝巫士!”尹鐸跪地接過了袍冠。


  眾人最終在他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離開了我的院子。


  “呼——可難為死我了。”我長歎了一口氣癱坐在地上。


  “起來吧,和我進屋去,剛剛卿父又派人送了一份急函。”無恤笑著把手遞給了我。


  “又有急函?是催你回去的?”我拉著他的手站了起來。


  “不是,卿父把太穀城賜給我了。”


  “卿相把太穀城賜給你作采邑了?”我驚問道。


  “嗯。”無恤點頭笑道。


  太穀城東臨塗水,西臨汾水,城外沃野千裏,良田萬頃,粟、梁、黍三穀皆有所種,是為晉陽城的糧倉所在。除此之外,太穀城唯一的一座山峰還盛產一種尖核紅皮的珍果,其味甘甜爽脆,在新絳可賣得一鬥十銖的高價。所以,任誰看來太穀城都是一塊閃著金光的“大肥肉”,趙鞅這個時候下令把它賜給無恤,對趙家的其他幾個兒子來說,恐怕不隻眼紅那麽簡單了。


  “卿相這是什麽意思?”我問無恤。


  “卿父的意思是,如果我能辦妥齊地之事,這晉陽城便是我的了。”


  “太穀是晉陽城的‘後院’,沒理由隻送後院不送前廳。哈,這會兒趙家可要炸開鍋了。你四哥送再多的禮,拉攏再多的人,都抵不上你自請賑災這一招。不爭,才是爭。師父說的,果然沒錯!”


  “近處的人你不稱讚,怎麽倒誇起太史來了?”無恤挑眉笑道。


  “咳咳,紅雲兒運籌千裏,智絕天下,小女子佩服得五體投地,隻求來日能在您府上占一席之地作個謀士便感激涕零了。”我裝模作樣地給無恤行了一禮。


  “我趙無恤何德何能,能收晉國的太史作府中謀士。”無恤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又來取笑我?”我倏地收起了笑容。


  “急函上說太史墨請辭太史之職,靜心著書撰史,卿父有意讓你繼其官職,出任晉國太史。”


  “胡鬧!我是女子!”


  著史者,父讓位於子,師傳位於徒,是條不成文的規矩。史墨的師父是晉國的上一任太史,往上追溯一百多年,輔佐晉惠公的便是史墨的師祖史蘇,我那頂白玉螭龍冠最初的主人。因為這條不成文的規矩,我一直認為下一任晉國太史會是尹皋或者明夷。至於我自己,即便奉了師門重物,也不可能為成為史墨的繼任者。女人就是女人,天下從沒有女子為史的先例,更何況是晉國太史。


  趙鞅其人行事一向大膽,三十多年前他鑄下刑鼎,以明文向晉國民眾昭示了範宣子寫下的法典,因而遭到了無數謾罵。


  “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如果黎庶都知道自己犯什麽罪,會遭到什麽懲罰,那麽他們就會失去對貴族的敬畏。因而,尊崇以禮治國的人對趙鞅此舉極為憤慨。魯國的孔丘叱責他鑄刑鼎破壞了貴賤有序的製度,甚至放言“晉其亡乎!失其度矣!”此後,這個孔丘帶著門下弟子周遊列國時,都故意繞開了晉國。如果趙鞅這回讓女子做了晉國太史,那麽孔大夫恐怕又要大呼晉將亡國了。


  趙鞅此舉究竟是什麽意思,我和無恤都猜不透其中的深意,隻打算回到新絳後好好問問史墨。


  第二日,晨光中的汾水被初升的朝陽染成了金色,它穿過長滿青苗的田野,靜謐地流淌著。天空中,有鳥群從北方歸來,它們拍打著翅膀,歡叫著俯身掠過水麵。幾隻躲在水岸邊打盹的野鴨被鳥群驚起,嘎嘎叫了兩聲飛上天空。


  我和無恤飲了尹鐸的送別酒之後,便上了回程的小船。無邪被十幾個崇拜他的小毛頭團團圍住,相處了幾個月,臨別時不論男孩女孩全都哭紅了眼,就連無邪也癟著一張嘴,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四兒遲遲沒有上船,她踮著腳不住往晉陽城的方向眺望,她想與一個人道別,但那個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四兒,他不會來了。快上船吧,要走了。”我在心中輕歎一聲,衝四兒高聲喊道。


  “嗯。”四兒應了我一聲,朝水邊走了兩步又回頭望了一眼,遠處依舊不見小九的身影。


  無邪聽到我的聲音後,放下手裏抱著的一個小囡囡,從孩子們中間竄了出來,飛一樣地跳上了船,然後鑽進船艙再也沒有出來。


  我們在眾人離別的哭聲中離開了晉陽城,船行在平坦的水麵上,但每個人的心卻都不能平靜。


  “四兒姐姐——四兒——”河岸邊,小九站在一棵桃樹下大聲地嘶喊著。


  “小九?”四兒從船艙裏走了出來,看到小九便愣住了。


  “你等我,你等我做了將軍來娶你——”小九跟著船一邊跑一邊喊,最後把一個用桃枝編成的花環扔了過來。


  船離岸丈餘,花環輕盈擲不遠,最終落在了水麵上。


  墨黑的枝條點綴著朵朵淡粉色的桃花,花環在河水的波光中上下起伏。岸邊的小九失神地望著它,身邊的四兒惋惜地望著它,我心中一慟,便拿了船夫的撐船杆子想把它撈起來。


  “讓我來吧!”無恤拿了竹竿往水底一插,足尖一點,借竹竿傾斜之勢,飛身取了花環,而後擰身一躍落在了船板上。


  “這也是他的一番心意,你若對他有心,就戴上吧!”無恤把花環遞給了四兒。


  四兒接過花環捏在手中,一雙秀眉緊緊地蹙在一起。


  “你若願意,我現在就讓船夫靠岸,我們帶小九一起去新絳。”我走到四兒身邊。


  四兒緊咬著下唇搖了搖頭,直到小九的身影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裏,她始終沒有戴上那頂花環。


  此後,四兒和無邪都把自己關在了船艙裏,我靠著無恤坐在船沿上,心情也似這腳下的流水,起起伏伏。


  “你還在想小九的事?”無恤問。


  “小九為人坦誠真摯,若不是四兒心裏裝了於安,我也許會帶他回新絳,成全他的一番真情。”


  “於安?四兒心悅之人?”


  “嗯,你記得我之前跟你提過的天樞嗎?”


  “記得,那個藏在華山之中的神秘組織。怎麽?難道四兒的心上人也在天樞?”無恤皺眉道。


  “嗯,於安如今是天樞巽卦的主事。你不是說世子有辦法聯絡上明夷嘛,我想讓明夷給於安傳個信,讓他得空來一趟新絳。四兒今年已經十五了,我不想耽誤她。”


  “那你呢?你可願及笄挽發?”


  “你急了?”


  “我已經急了一年多了。”無恤握著我的手,裝出一副委屈模樣。


  我笑著把手抽了回來:“我可不急,婚約尚未有,談什麽及笄禮啊!”


  “這倒是,你雖無父無母,但六禮不可缺。等我們從齊國回來,我定執雁去求太史!”


  “狂徒,哪個說要嫁你?”我嘴上罵他,心裏卻甜滋滋的把頭靠在了他肩上。


  無恤輕按著我的腦袋大笑,而後就著欸乃的槳聲輕聲唱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


  “當年我送你桃花釀的時候,你好像就唱過這歌?”


  “嗯,這是送姑娘出嫁時唱的歌。等你和四兒辦了及笄禮,就都嫁了吧!”無恤的聲音裏填滿了笑意。


  “你卿父可想著讓我作晉國太史呢,你敢娶太史為妻?”


  “我不娶太史,我隻娶阿拾……”他俯下頭,餘下的話便悉數隱沒在了唇瓣間。


  汾水由北至南,再加上春季多風,坐船順流而下,來時走了近一個月的路,回去隻用了不到半月。到了新絳城後,無恤和我直接去趙府向趙鞅匯報晉陽城的情況,無邪和四兒則雇了馬車回了我在澮水邊的院子。


  趙府門外,早有管事領了一眾仆役、婢子,端著淨手的青銅匜,捧著擦臉的絲絹候在門口。


  “你還從來沒享受過這等待遇吧?”我湊近無恤小聲調笑。


  “看這架勢,晚上興許還會有宴席,你待會兒見完卿父就趕緊溜吧,省得陪著受罪。”


  “趕我走啊?你可是怕待會兒宴席上卿相賜你三五個貌美的女樂,當著我的麵不好意思收?”我挑眉揶揄,不等無恤開口就快走幾步跨進了府門。嘩啦一下,仆役婢子全都圍了上來,倒水、遞巾一陣忙活。


  淨手潔麵之後,管事帶著我們進了趙鞅會見家臣的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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