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北上晉陽(二)
夜深沉,對岸的歌聲和喧鬧早已經歸於平靜。我貪戀著無恤懷中的溫暖,不願意離開。他緊擁著我的身子,仿佛一鬆開,我們就會永遠分離。
“和我說說你的故事吧,十五年前範氏、中行氏進攻趙氏時,你在哪裏?”我問。
“不想說。”他閉著眼睛把我往他身上靠了靠。
“你告訴我,我就告訴你我小時候的事。”
“所有的?”
“嗯,所有你想知道的。”
“範氏、中行氏進攻趙家私城時,我被關在柴房裏挨餓受罰。”
“為什麽?”
“因為我不小心給馬喂了毒草,把一匹剛出生的小馬駒弄死了。”
“可你是卿相的兒子啊?”
“卿父那時候根本不知道有我這麽個兒子,又或許他知道,但府裏所有人都隻當我是個女奴的賤兒子。攻城的那天晚上,後院的女眷、仆役們都跑了,沒人記得柴房裏還關著一個我。”
“那後來呢?”我把手覆在他手背上,努力想要給他溫暖。
“後來,我用燧石點火,燒了窗戶上的木欄,自己逃出來了。”
“瘋子,你要是把柴房點著了,不就把自己燒死了嗎?”雖然知道這些都已經是他的過往,我聽著卻依舊驚心。
“留在裏麵橫豎也是死,倒不如豁出去為自己掙一條活路。”無恤半眯著眼睛望著月色下的汾水,“我從窗口爬出來之後,頭發燒焦了,衣服也燒沒了,忍著痛追了二十裏地才趕上趙家的隊伍。”
“幸好還能趕上。”我不由唏噓。
“可我剛一到,就聽說卿父下令要把所有四十歲以上,十五歲以下的侍衛、仆役留下來拖延後麵的追兵。”
“拖延追兵?這明擺著是讓你們去送死的!”
“是啊,幸虧兄長當時在人群裏看見了我,就把我救了下來。”
“他知道你是他弟弟?”
“傻丫頭,他是世子,我是什麽身份?他隻當我是個牽馬喂馬的小童。那時候,他剛剛被立為世子,卿父讓他學騎馬,他膽子小不敢騎,就讓我替他牽著馬,在園囿裏一圈一圈地繞。到後來約莫過了半年,他們才發現我也是卿父的兒子。”
“那之後呢?你的日子可好過些?”
“挨打挨餓少了,兄長到哪裏都帶著我,卿父於是許我做了他的侍衛。後來,我被派到齊國學劍,學成之後又被派到秦國做了兩年的官。”
“可你不是說,是張孟談替你做的官?”
“嗯,我那兩年周遊天下,拜訪各國劍宗,研習劍術。”
“紅雲兒……”我看著他的眼睛,不禁感慨,原來他自信灑脫的背後還有這樣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怎麽,覺得我可憐了?”
我微微地點了點頭,他笑著把臉往我嘴邊蹭了蹭:“那便安慰我一下吧!”
我屏住呼吸,輕輕地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他的身子在我吻上他的一瞬間僵住了,我伸手撫上他的臉,那裏滾燙一片。
“你臉紅了吧?”夜色中,我揶揄道。
他點了點頭失笑出聲:“丫頭,你定是上天生來折磨我的。”
我笑著側身摟住他的腰,窩在他懷裏呢喃道:“紅雲兒,我有時候覺得,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咱們這兩塊賤骨頭,居然還能在這個亂世活下來,還活得挺自在。”
無恤把下巴抵在我頭頂,歎息道:“我嫉妒伍封,也不喜歡他,但我仍舊感謝上蒼讓他救了你。”
“你之前問過我阿娘的事,其實冥冥之中我總覺得自己其實出生在晉國……”我眼皮有些打架,說話越來越緩。無恤摸了摸我的頭,將我打橫抱了起來:“我不急,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聽你慢慢說。天馬上就要亮了,我先送你回去睡覺。”
無恤把我送回營帳時,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外麵的天越來越亮,四兒起床後,給我到河邊打了一罐水,我胡亂洗漱了一把就鑽進了馬車。這一日,郵老頭騎著我的小白在外頭吹風,我則抱著四兒的腿躲在馬車裏睡覺。
從新絳到晉陽,我們跋山涉水,起早摸黑,走得雖然辛苦,但好歹還算順利。因為有趙家的黑甲武士開道,一般的匪盜也不敢對車隊下手。走了半個多月,隻在路過汾水河畔的霍太山時,碰到過一群不要命的搶匪。可那時還沒等我衝出馬車,三十幾個匪盜已經被無恤他們砍瓜切菜一般地解決了。無邪饒是速度再快,也隻分到了三個,事後在我耳邊抱怨了好幾天。
北方的春天來得比新絳晚了一個多月,連綿的春雨在我們到達太穀時不期而至,而且一下便下了五天。無恤決定讓車隊在太穀城稍作整頓,待到天晴時再出發前往晉陽。
太穀是晉陽城的糧倉所在,當日在太史府與欒濤比試演算之術時,史墨就出了一道從太穀往晉陽運糧的題目。興兵打仗,糧草永遠都是最重要的物資,因而太穀城的守備比其他同等大小的城池要更為森嚴。
太穀的城尹祁力是一個身高九尺長須垂胸的大漢,在我們的車隊剛到太穀城時,他正帶著幾個親衛巡視糧倉,以致誤了出城迎接的時間。無恤知道後並沒有責怪他遲來失禮,反而誇讚了他幾句,請他帶著我們在太穀城逛了一圈。
祁力在前頭同無恤介紹城內糧倉的布局,糧倉外守衛的數量及輪換的方式,我跟在後麵,直盯著祁力腰上的一個鈴鐺納悶。
“這次地龍湧動,晉陽城方圓百裏都遭了災。災後易出暴民,太穀城的糧倉此後幾月務必要守好。明日我給你列個單子,你按單子上的數目派人把賑災糧運到各地去。”無恤事無巨細地跟祁力交待著此次救災的事宜,祁力聽得認真,時不時還會提出幾條自己的意見,無恤因而心情大好。“子黯,你覺得糧倉的守衛布置得如何?”他笑著問我。
“糧倉府庫從裏到外,從高到低都有士兵守衛,城尹安排得很是周全,隻是這四處士兵輪換的時間再錯開些就更好了。”我停下腳步,頷首回道。
“巫士和我的想法一樣,集中輪換容易讓匪盜趁虛而入,城尹不妨把裏、外、高、低士兵輪崗的時間錯開,確保每時每刻都有人看守。”
“諾!”祁力肅聲應道。
“城尹,小巫有些好奇,你為何佩了一個不會響的鈴鐺在身上?”祁力身上掛的鈴鐺有手掌大小,鈴鐺裏麵塞了一條粗麻布,因而他走路的時候鈴鐺並不會出聲。
“這是太穀城的警鈴,當天負責巡視糧倉的士兵都要帶上這個,一有情況就扯掉布條,搖鈴示警。”
我和無恤聽完相視一笑,這太穀城尹說話不卑不亢,做事條理清晰,確是個可以信賴的君子。
無恤見太穀城一切井然有序,才真正放下心來,休息了幾日。
春日的雨下得淅淅瀝瀝,分外纏綿,屋前一棵古柏被雨水洗得蔥翠發亮。在古柏高大的樹冠底下躲著一隻圓頭圓腦的小雀子,它一身漂亮的翠色羽毛被雨水打濕了,一撮撮貼在身上。小鳥許是懊喪,許是惱這纏綿的春雨濕了它的美貌,正一刻不停地用它紅色的小喙梳理著身上的羽毛。
“你瞧,這小家夥可真愛美。”我靠著斑駁的木柱坐在屋簷下賞雨。
無恤拎了一壺酒側身躺在我身邊,嘀咕道:“我倒沒見過哪個女人像你這樣不愛美的,成天穿著男子的衣袍到處跑。”
“這樣多自在。”我伸手奪了他的酒壺,仰脖往嘴裏倒了一口。
“以後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你還是換回女裝吧!”無恤用手支著腦袋細細地打量著我的臉,“為什麽我從未見你用過脂粉?我以為每個女人都會喜歡。”
“原來紅雲兒喜歡滿麵脂粉的女人啊!那以後我便每日描眉、塗唇,著曳地紗裙,為你彈琴歌舞可好?”我把腦袋湊到他麵前,用最甜蜜的嗓音嬌嗔道。
他看著我的臉,沉默了半晌,失笑道:“是我錯了,我如何能讓你成為那樣的女人。你便是日日爛泥塗臉,也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哼!口是心非的男人。”我冷哼了一聲撇過頭去。
“走,陪我去個地方吧!”無恤用手捏著我的下巴,輕輕地在我鼻尖啄了一下。
“不去!”
“阿拾……”他的聲音越發甜膩。
“去哪裏?”
“昨日聽祁力說,太穀城城北有一處山穀,穀中有一棵千年神木,有情人若在它身上刻下名字,便永世不再分開。”
“我不去。”我拂開他的手,低頭訕訕道。
“為什麽?”
“和你捆在一處一生一世,那我將來若是遇上心儀的俊俏兒郎,豈不要後悔?”
“你不想和我一生相守?你還是想走?”無恤怔怔地看著我,眉頭緊蹙。
我支起身子湊到他耳邊,輕聲道:“笨蛋,我騙你的。”
“你……”無恤回過神來要抓我,我已經一個翻身跳到了院子裏:“幹嘛,隻許你耍弄我,就不許我耍弄你了?”我在雨中笑盈盈地看著他。
無恤邁步走入雨中,輕輕一拉將我攬進了懷裏,一聲悠長的歎息在我頭頂響起:“隨你現在如何耍弄我,隻期望將來你不要狠心離了我……”
“無恤,我剛才是戲耍你的。”我抬頭柔聲道。
“嗯,我知道。”他用手扶著我的腦袋,聲音裏竟有濃濃的哀傷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