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黃池會盟(一)
第二日平旦,有太史府的十個童子捧了行禮用的各色物品來院中接我。
日中時分,太史府外已停了數十輛馬車,觀禮人數之多遠超過我的想象。焚香、祝巫、拜禮,整個儀式足足持續了有一個多時辰。
禮畢,伯魯、無恤和尹皋坐在史墨新配給我的院子裏幫我清點各家送來的禮物。
“如今你可是晉國最風光的人了,連晉侯都給你送了賀禮。”無恤打開晉侯派人送來的一箱書簡感歎道,“這箱子裏的古籍原都是周天子當年的賞賜,別人想看一眼都難,現在居然全送給你了。”
“卿父送她的那座碧玉星盤,拿出去都可以換一座城池了。”伯魯走到尹皋麵前坐下,好奇道,“太史把你們師門那個白玉鏤的螭龍發冠都送給她了,你難道一點都不生氣?我可聽說那是你們祖師臨終前留下來的。”
尹皋捧著趙鞅送我的那隻手掌大小,卻刻滿了周天幾百顆星辰的碧玉星盤道:“那是師門最貴重的東西,師父交給阿拾總有他的道理,況且她確是天賦異稟,遠勝於我。”
聽了尹皋的話,我臉一熱,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尹皋剛剛見了我,還一直感謝我幾天前的夜裏把在觀星台睡著的他送回了太史府。他哪裏知道,我就是在那天夜裏對他下了迷幻之藥,騙他同我說了關於司危星侵入玄武之境的星象。
“我那日隻是僥幸,這星盤你若喜歡就留著用吧!”我心虛地對尹皋說道。
“這怎麽可以,這是卿相送你的東西。”尹皋連忙把手裏的星盤放在地上,“隻是可惜欒師兄無法釋懷當日之事,已經和師父請辭了。”
“他要走?去哪裏?”雖然知道欒濤一直反對史墨收我為徒,但是聽說他要走,我仍然大吃了一驚。
“不知道。”尹皋搖了搖頭,“欒師兄誌向高遠,要走是遲早的事情,隻是沒料到這麽快。”
“剛才太史把玉冠交給阿拾的時候,他的眼睛都快噴出火來了。這也難怪,欒濤一直深受太史器重,年紀又是三個弟子中最長的,現在見太史把師門重物交給一個新人,心裏一時想不開也在常理之中。不過,太史也真奇怪,天下哪有女子戴冠的,而且還賜字子黯,配上他今天讓你穿的那套巫服,來觀禮的人都以為你是個男子。”伯魯把玩著智氏送來的一組金製雕花算籌,絮絮叨叨。
“最好天下人都以為我是個男子,那我就高興死了!”我轉頭對無恤道,“可惜我得了這麽多東西,沒一樣是能賣掉的,欠你的那幾枚幣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還上。要不,你拿幾根算籌去?”
“我要你這幾根算籌做什麽,你欠我的就依舊欠著吧!”無恤看著我道。
“她做演算任是多複雜的題,用的都是這裏。”伯魯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調笑道,“這金算籌她是用不上,才推給你的。”
“誰說我用不上了!”我把攤在地上的東西都收了起來,“咱們還是說說兩個月後黃池會盟的事吧,尹師兄你也會去吧?”
“我一向不喜出門,這次就不跟你們同去了。師父前幾日命人給你做了幾套出行的衣服,現在就放在我那兒,我去給你拿過來。”尹皋說完起身行了一禮就走了。
“他可是生氣了?”我輕聲問無恤。
“你別多想了,自我認識尹皋,他就沒出過新絳城的城門。這次會盟對卿父來說很重要,太史已經卜得了出發的時間。你若還有什麽要準備的,就趕緊張羅吧!”無恤從身後取出一個包袱遞給了我,“這是我讓人做的幾條狄人的衣褲,到時候你若願意,可以和我們一起到黃池騎馬狩獵!”
“謝啦!”我喜滋滋地接過包袱,轉頭又對伯魯道:“我也有東西要給你,這次你隨你卿父一同出門,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樣一路吐到底了。”
伯魯一聲苦笑:“他早見慣了我沒出息的樣子,多一次也無妨了。”
“上次是沒有齊備的藥材,這一次我定會讓卿相對你刮目相看!”
“這次黃池會盟除了魯公和晉侯外,周天子還派了單國的國君同去。看來,今年夏天黃池要好好熱鬧上幾個月了。”無恤說完與我對看一眼,我們心裏都知道,這將是吳王夫差人生最後的輝煌了……
黃池在宋、衛、鄭、晉四國邊境,兩條大河於此交匯,在山巒之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湖泊。我和無恤清晨出來跑馬,正午便牽著馬兒在湖邊散步。夏日的暖風輕輕地吹著,近處的湖水顯出一層細密的粼粼波紋,遠處的湖水閃爍著耀眼的金光,偶有幾處炸開似的光點,亮得讓人無法直視。在湖的另一側,白色的營帳高高低低一片連著一片直蔓延到了山邊。除了魯公、單伯帶來的兵從,僅晉吳兩國就有革車千乘、兵士四十多萬人駐紮在黃池。數日之間,黃池這個原本荒無人煙的地方忽然間變得熱鬧喧囂起來。
“聽說夫差把美人施夷光都帶來了,你可想一見?”我放馬兒在湖邊吃草,自己尋了塊幹淨的草地坐了下來。
“這樣禍國殃民的美人不見也罷。”無恤鬆了馬韁在我身旁坐下。
“我倒是想見上一見。聽說,當日施夷光、鄭旦入吳前曾在越國的高台上展露美貌,想看一眼的人就要交上一丈錢。三日過後,越王收到的錢幣裝了滿滿五車呢!”
“你若願意我也給你尋一處高台站著,得了的錢幣,咱們一人一半如何?”無恤微笑著拿馬鞭將我披散在肩頭的一縷長發撩到了身後。
“不和你說笑。紅雲兒,你覺得夫差此人如何?”
“勇猛有餘,謀略欠佳,剛愎自用,好大喜功。”無恤說完,轉頭看著我道,“那你覺得勾踐此人如何?”
“心胸狹隘,心狠手辣,忘恩負義,趁人之危。”我一口氣說完,無恤的眼睛裏已滿是驚詫,我嘴角一彎揶揄道,“怎麽?你以為我會說他忍辱負重,深謀遠慮,知人善用,審時度勢?”
“越國攻陷吳國隻在朝夕,我以為你至少會認為他隱忍有謀,沒想到你一口氣說了他那麽多壞話。”
我輕哼一聲,把抓在手裏的幾顆小石子遠遠地扔了出去,正聲道:“我不喜歡他。他對自己太狠了。他在吳國的三年做盡了人世間所有屈辱的事,為的就是讓夫差相信他沒有複仇之心。可一個對自己都那麽狠的人,對別人隻會更狠。可惜夫差看不到這一點。伍子胥看到了,卻被勾踐使計害死了。”我望著遠處吳國的連營,歎息道,“夫差隻是個單純的可憐人,他是吳王闔閭的兒子,他這一生都想要恢複吳國往昔的榮光,所以就算黃池會盟給他的隻是一個霸主的虛名,他也會奮不顧身的前來。”
“你為他難過?”無恤一個翻身蹲在了我身前,“阿拾,如今的天下隻有勾踐這樣的人才能活,才能贏。夫差不該對一頭狼心生慈悲,也不該對狼獻上的毒藥甘之如飴,更不該聽信狼的讒言,殺了伍子胥這樣的能臣。”
“那你以為越國攻陷吳國之後,範蠡、文種又能活多久?他們在吳國見證了勾踐人生中最恥辱的時刻,以後當勾踐高坐在明堂之上時,看到他們的臉,就會想起自己替夫差舔過屎尿的事。他怎麽還會容忍他們日日以功臣自居?”
“你這麽厭惡勾踐,可是因為伍子胥?”
無恤淡淡的一句話,對我而言卻如當頭一棍。
是啊,難道這就是我討厭越王真正的原因?
其實當我漸漸長大,我便多多少少知道伍子胥對於伍封來說並不僅僅是族叔。吳王闔閭在位時,伍子胥與孫武同朝為臣,是為摯友。當年我在書房裏日日研讀的那部兵書,應該就是孫武送給伍子胥,而伍子胥轉送給伍封的。
趙無恤見我發愣不說話,突然拿馬鞭在我頭上重重地敲了一計。
“你幹什麽!”他下手毫不留情,我痛得幾乎跳起來,“是,是,是,你說的對,我自小在伍府長大,自然是討厭勾踐。”
“可你別忘了,逼伍子胥自殺的人可是夫差。”
“那又怎麽樣?你若去問死了的伍子胥,他是恨夫差還是恨勾踐,你猜他會怎麽回答你?他一定會告訴你,他痛恨夫差始終聽不進去他的話,卻想把挑撥離間的勾踐扒皮去骨吃個幹淨。”
“算了,你這人想問題的方式永遠與旁人不同,我是爭不過你的。”
“那你以後就都別同我爭,隻要認定我說的都是對的,就行啦!”
“無恥的小東西!”無恤伸手捏住我的笑臉。
我拍開他的手,指著他身後道:“喂,想不想看美人?想看就趕緊跟我來!”
不遠處的湖邊小路上駛來一輛重帷馬車,馬車赤色的帷幔上繡滿了五彩斑斕的蝴蝶,風過時,帷幔輕揚,上麵的彩蝶振翅欲飛,美不勝收。馬車的四角各掛了一串青白相間的玉飾,珠玉相擊,叮叮當當,清脆悅耳。
我翻身上馬,衝無恤喊道:“快!這會兒不花錢就能看到美人了。”說完右腳輕踢馬腹朝著馬車飛奔而去。
“你要做什麽?”無恤打馬趕了上來。
“你待會兒去停下驚馬就行了!”
“哪來的驚馬?”
“來了!”我把之前抓在手裏的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在了駕車的馬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