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去國離家(一)
周王三十八年春,我離開了伍封,離開了秦國。
當我坐著晉國趙氏的馬車緩緩駛出秦都高大的城門時,不禁感歎世事的無常。來了又走了,見了又散了,從天樞到雍都,我千裏迢迢地回來,仿佛隻是為了奔赴一場痛徹肺腑的離別。一夜夢醒,家已不是家,人也再不是那個人。
心冷,身寒,車外卻是秦國無邊的春色。沒有離別的淒風苦雨,沒有飄零的黃葉衰草,有的隻是綠波蕩漾的原野和山雀輕啼的翠林。可這滿目的春光,這繁花的香,野蜂的翅,落在我死灰般的心裏,恰如黃土墳旁開出嬌豔的花,對比之下更覺心中淒涼。
我一路呆坐不語,任滾滾車輪將我帶往未知的命運。
離了雍都,近了摩崖山腳,有煦風穿幔而過,閉目養神的明夷突然睜開眼睛,望著車外道:“小兒,有人來送你了。”
我怔怔地抬頭,摩崖山蒼然依舊,一抹月白色的身影騎著馬立在道旁高高的崖壁上,大風吹起他的衣袂,飛揚的白袍一如我夜夜夢中所見。
我既沒有認你,你為何還要來?
一眶淚水不知從何而生,流盡了,隻一見便又滿了。
“你以為,他昨夜真的信了我的話?”明夷的聲音自我耳畔響起。
“不,他早就知道我是誰。”我望著山頂那抹越來越小的身影,輕輕地搖了搖頭。
“那你為何不留下?他才是你回秦的理由,不是嗎?”明夷伸手替我放下車幔,一層薄紗隔去了我心中最後一絲執念。
“我以為我可以接受他任何的解釋,任何的安排。但是我錯了,我做不到無欲無求,做不到甘之如飴地活在謊言裏。所以……至始至終,我都沒能明白瑤女的選擇。”
我不自覺提起了瑤女,原以為明夷不會應我,沒想到他卻毫不避諱。
“她和你不同。”明夷合上雙目,絕美的臉上沒有一絲塵世間的情感,“她死了,便是圓了她的夢。與其活在痛苦的現實裏,倒不如死在幸福的幻覺裏。”
“巫士,瑤女心裏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這重要嗎?”明夷抬眸看了我一眼,反問道,“小兒,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非要求一個赤·裸裸的真相?”
我黯然沉默,明夷又問:“真的不和我回天樞?”
我搖頭:“我此番若再回去,就沒那麽容易出來了吧?”
明夷笑了一聲,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出城往南,行至渭水,坐船順流而下,不過幾日就走了將近一半的路程。行程雖快,但乘舟暈浪,伯魯的身子卻吃不消了。因此,眾人又在高陵城上岸,改走了幾天陸路。
這一日,月亮升起時,車隊在一處河岸紮了營,升火煮起了稷食。
伯魯坐了一天的車,樣子雖比坐船時好些,但臉色依舊蒼白。他垂手坐在篝火前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明夷說著話。明夷側著頭微笑,神情寧靜而安詳,似乎隻有和伯魯在一起時,他才是個活生生的人,有靈魂有溫度。
“小兒,別發傻了,陪我去抓魚如何?”張孟談走過來按著我的肩膀道。
我點了點頭,把篝火讓給了眼前的兩個人。
說是抓魚,其實對我來說,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發呆。張孟談脫了上衣,挽了褲腳,蹚進河水裏。他寬肩窄腰,月光照在他光裸的背脊上,映出一片精壯發亮的肌理。
“你是個文士,為何穿了胡人的褲子?”上衣下裳是中原男子一貫的裝束,褲子則是北方戎狄的服飾,士族們穿了是會被人恥笑輕賤的。
“這樣騎馬更方便些。”他猛地將劍插進水裏,旋即一條銀色的大魚就被死死地釘在了劍尖,“接著!”可憐的魚兒在他手裏掙紮了兩下被扔到了我身邊,“你此番離了秦國要去哪裏?”他低頭看向幽暗的河水隨口問了一句。
我沉默了片刻,回道:“晉國。”
“你要和世子回新絳?”他又刺了一條魚,然後舉著冷光四射的劍走上了岸。
“不,我隻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住下來。如果待在晉國,也方便你把無邪和四兒的消息帶給我。”
“那找到他們以後呢,你要去哪裏?”
“不知道。”對於未來,我早已失了方向。
“那就先別想了!走吧,燉魚湯去,我燉的魚湯可比稷食好吃。”張孟談把剖開洗淨的魚在我麵前甩了甩。
“我嘴上有傷,沾不得葷腥。還是我燉了你們吃吧!”我站起來接過他手裏的魚,衝他彎了彎嘴角。許是我太久沒笑,張孟談見到我的笑容,竟愣住了。
“你想開了?”他問。
“是不願再想了。”
乳白色的魚湯在銅錡裏汩汩地冒著泡,香氣把失蹤了好幾天的黑子引了過來。他給一旁的張孟談行了一禮後,大喇喇地坐到了我身邊:“丫頭,我幾天不在,你怎麽搞成這副鬼樣子了?要是有人欺負你了,隻管告訴哥哥,哥哥幫你去揍他。”
“沒人欺負我,這幾日你去哪裏了?”我給黑子盛了一碗魚湯。黑子抬頭看了一眼在旁邊喝湯的張孟談,湊到我耳邊小聲道:“秘密。”
他擺明是想同我賣關子,可我卻無心細問,隻用腳踢了踢他,道:“去把世子的碗拿來,就說我給他燉了藥。”
“哦!”黑子脖子一仰,把碗裏的湯咕咚咕咚喝個幹淨便應聲走了。
“你怎麽連世子都騙,這魚湯哪裏是藥?”張孟談一邊說一邊又給自己盛了一碗。
“這不就是了。”我從隨身的小袋子裏取出幾根幹枯的草藥,用手輕輕掰斷扔進了湯裏。
張孟談這時卻突然收了笑容,提劍衝著我身後黑漆漆的樹林大喝了一聲:“誰在裏麵,都給我出來!”他這一聲喝,篝火旁的十幾個兵士全都把劍拔了出來,小小的營地一時間寒光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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