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十年一夢(一)
入夜,我坐在館驛的屋頂上,看著天上的月亮發呆。阿娘曾騙我說,這涇陽城是我出生的地方,如今繞了一大圈鬼使神差地竟到了這裏,多少有些感歎命運的玄妙。
“你喂完馬了?”聽到身後有聲響,我料想是喂完馬回來的黑子。
“呃——我沒有去喂馬。”
我轉頭一看,發現站在我身後的竟是那位吐得一塌糊塗的黑衣男子。
我起身想要行禮,他擺手微笑道:“坐著吧,小心摔下去。”
“貴人好些了嗎?”我問。
“我這會兒上來,就是想和小童道謝的。多虧了你的藥,這一路總算沒遭什麽罪。”黑衣男子用手扶著青瓦在我身邊坐下。
“幸好貴人沒事,不然巫士肯定饒不了我。”
“明夷就愛大驚小怪,你不要理會他。小童,你的眼睛怎麽和白日裏不一樣?”黑衣男子指著我的眼睛好奇道。
“生來就這樣,貴人若是覺得古怪,我就把臉轉過去。”我瞬間收了笑容,把臉朝旁邊側了側。
“小童別惱啊!月下碧眸又不是壞事。”男子溫柔地笑著,像哄孩子似地把腦袋探到我麵前,“小童可聽說過我們晉國有個文公?”
“當然聽說過,他是兩百年前治理晉國,稱霸天下的有識之君。”
“對,就是他。傳說,文公的生母是狐氏一族的族女,她和你一樣也有一雙月下碧眸。便是文公自己,雖名喚重耳,實則卻是重瞳之人。”
“重瞳?”
“是啊,就是一顆眼珠子裏有兩顆瞳仁。傳說這樣的人一生下來就注定能平亂安民,興邦定國。”
“一顆眼珠子裏怎麽能有兩顆瞳仁?貴人胡說!拿我小童逗樂呢!”
“小兒不信?兩百年前,你秦國的穆公可是信了。”黑衣男子得意一笑,伸手撩起腰間的一串組佩,將其中兩枚長型的玉佩握在手中輕輕一敲,然後和著白玉相擊之聲唱道,“弈弈恒山,八鸞鏘鏘,狐氏生孫,在彼嘔夷,其陽重瞳,興國興邦……”
“貴人唱的是什麽曲子,我怎麽從來沒聽過?”
“這是兩百年前,秦穆公的夫人,晉文公的妹妹伯姬,唱給秦穆公聽的‘竹書謠’。這歌謠據說是由青竹皮中所生,是為天神所做,隻為平定晉國‘驪姬之亂’(1)。秦穆公就是因為聽了這首‘竹書謠’才相信文公乃我晉國天定之君,所以發兵助他歸國繼任國君,平亂安民。”
“原來這世上還有青竹生字這樣的奇事,貴人知道的可真多。”我聽得津津有味,不由讚道。
男子見我誇他,越發得意。他放下手中玉佩,湊到我耳邊神秘兮兮道:“更奇的還在後頭!十幾年前,晉國範氏、中行氏作亂時,據說狐氏先祖的墓前,原本生有‘竹書謠’的青竹旁又長了一棵竹子。竹身上也有形似字跡的紋路。守墓的鮮虞人於是又新編了一首‘竹書謠’。隻可惜,鮮虞國後來為趙氏所滅,那半首‘竹書謠’也就失傳了。”
男子說到這時麵有惋惜之色,我於是打趣道:“失傳了也不怕,上次生孫,這次定然是生女嘍!”
“哈哈哈”,男子聽我這樣一說,笑道:“照你這麽說,上次興國,這次豈不是要亡國了?”
“謔!天下怎麽有貴人這樣說話不知忌諱的人?貴人是晉人,那兩個字可說不得!”我故意板起臉來。
“哈哈哈,小童說得極是!胡言,胡言。”男子捂著嘴,忍著笑看著我。
我繃不住臉,也嗬嗬笑了。
“好了,我也該下去了。待久了,恐怕又要犯暈。”黑衣男子笑著站起身,拍了拍手。
“貴人要怎麽下去?”我看他腳步虛晃,生怕他一個不小心就從屋頂上倒栽下去。
“我慢慢爬下去就好了……”
黑衣男子話音未落,隻聽得屋簷底下傳來明夷無奈的聲音:“你們把他給我弄下來。”
“明夷,無妨,我行的。”黑衣男子衝屋簷底下喊了一聲,興衝衝地撩起下擺,可還沒等他邁出一步,兩個青衣衛士就縱身躍上了屋頂,一邊一個把他架了起來。
“我剛剛就是自己爬上來的,你們別,我……”兩個衛士完全無視男子的掙紮,二話不說就托著他跳了下去。
竹書謠?我宛然一笑,直覺這體弱多病的男子是個有趣的人。
第二日清晨,我們的車隊離開了涇陽城,繼續往西走。這樣又倒騰了大半個月,終於在五月初到達了雍城,住進了臨近秦宮的館驛。
“剛才我在樓下聽人說,這裏住的都是諸國來賀的使臣。巫士,咱們這回算是哪一國的啊?”我把明夷的包袱放好後,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晉國。”明夷喝了一口水,“這一路上我都在等你問這個問題,熬到現在才問,小兒的定力果然不錯。”
“勞巫士大駕,還讓天樞送了那麽多女樂,是哪家的貴卿有這麽大的手筆?”我走到案幾前跪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我此番來,是因為當年欠別人一份情,與天樞無幹。”明夷輕抬眼瞼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水杯。
“巫士與晉國趙氏是舊相識?”
“你猜的?”
“不是。咱們路上遇到的那位貴人說他自己是晉人,而他身上的佩玉又隱約刻了趙字。”
“小小秦女竟也識得晉國文字。”明夷側目看了我一眼,又道,“這次,你我是趙氏祝宴的巫士,女樂是趙氏從天樞采買的賀禮。”
宮和商是天樞目前最好的兩個女樂,她們這次一起被送給公子利,可見天樞對公子利的重視。隻是,不知這份厚禮背後,打公子利主意的是天樞,還是趙氏。
“宴會之後,巫士就會遵守諾言放我走嗎?”
“自然,如果你想留在秦國的話。”明夷眸光一閃,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什麽意思?”我挑眉疑問。
“如果你不願意留在秦國也可以和我回天樞,或者去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明夷歪著腦袋,伸出兩根玉蔥般的手指,在案幾上行走起來。
我清了清嗓子沉聲道:“巫士莫要食言。”
“明夷自問從不食言。”他側眼看著我,冷傲地回了一句。
我屈膝行了一禮,重新戴上麵具從明夷房裏退了出來。
也許真的是我想太多了,並不是每件事情的背後都另有陰謀。
我暗歎了一聲準備回房,一轉身卻撞上了一個硬邦邦的胸膛。
“大膽!”我被人拎著脖頸猛地往後一拉,下一刻齊刷刷五六把劍一下子全都架到了我肩上。
“收了吧!你們嚇到他了。”一個頭戴黑紗鬥笠的男子喝止了出劍的侍衛,他走到我跟前輕聲問道,“你可是巫士明夷的童子?”
聽到這個聲音,我的心猛地縮成了一團。
公子利!他怎麽會在這?!
我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現在又不是祭祀,戴什麽麵具,還不快摘了!”符舒伸手來抓我臉上的麵具。
我驚懼萬分,忙用手死死地按住麵具,心砰地一聲跳到了嗓子眼。
“小童可是驚擾了各位?”緊急關頭,明夷打開了門。
“符舒!”公子利看了手下一眼,他們齊齊收了劍退到了身後。
“公子請吧!趙世子應該也快到了。”明夷把公子利讓了進去,對我揮了揮手,我行了一禮慌忙逃回了自己的房間。
幸好,幸好沒被發現……
我撫著心口坐了很久,一呼一吸之間仿佛還能聞到公子利身上熟悉的蘭草香。
明夷說,公子利是要來見趙世子的,沒想到那病怏怏的黑衣男子居然是晉國正卿趙鞅的嫡長子,趙氏的世子伯魯。晉國趙氏與秦國公族同為嬴姓,本是一脈。如今公子利大婚,趙氏派人祝賀原在情理之中,隻是公子利此時變裝潛入館驛就有些讓人費解了。
莫非除了恭賀婚禮之外,趙氏與公子利之間另有籌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