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憂心且傷(二)
回到府中,胖丫告訴我,說是伍封回來了急著要見我。我將身上的外袍脫下來交給她,自己整了整衣襟,快步朝書房走去。
伍封這麽急著見我,莫非是國君已經決定要出兵伐晉了?
“將軍,你找我?”我脫下沾滿泥土的鞋子,著襪進了書房。
“你來的正好,快來見過百裏大夫!”伍封朝我招了招手。
百裏氏一族是五羖大夫百裏奚的後人,自穆公時就是秦國的名門望族。在秦國,伍封雖然手握兵權,但畢竟是楚人,根基不深。十幾年來,他能在秦國掙得一片天地,除了公子利的關係外,這位百裏大夫對他也極其重要的。
“百裏大夫敬好!”我跪地行禮。
“善,幾年不見小兒生得越發明媚了。”
“息冉兄過獎了,阿拾不懂規矩,以後還要請你多加管教。”
八歲那年,百裏大夫第一次見到我,就曾開口向將軍討要我。最後他雖被婉拒,但之後的日子裏隻要他來府上,我總是借口避開。今天避無可避,實在有些尷尬。
“子昭,你看,過了這麽多年,這小兒還是不喜我啊,眉頭皺得這麽緊!”百裏大夫看著我捋須笑道。
“不喜你也無妨,隻要能與你家貴女親近不就好了。”兩人說完相視大笑,我也隻能陪著笑了幾聲。
“我家紅藥雖說從小嬌慣,但如今長大了倒也稱得上淑德。阿拾乖巧懂事,她們二人將來定能相互扶持。”
“就像你我二人這般,福難同當。”
“對,福難同當!哈哈哈,七日後,百裏府會派車來接人,子昭此番可以安心禦邊了!”
“有勞息冉兄!”
“放心吧!”
百裏大夫的心情看上去很好,伍封雖然滿臉笑容,但總覺得少了些生氣。
等伍封送走了百裏大夫,我還傻傻地跪坐在原地。
“可是沒想明白?”
“請將軍示下!”
“我不日便要西行了,在此期間我囑托了息冉兄代為照顧你。”
“我不需要人照顧,我要留在府裏!”我把頭一偏倔強地回道。
“吳國的大軍已經快到晉國東境了,太子鞝也已經領軍出征。國君為防止西麵的戎人趁亂偷襲,已經命我統兵駐守。戰事一觸即發,府裏的近衛我會盡數帶走,萬一動亂之中有流民入府搶掠,你叫我如何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
“那你帶上我?”我伸手拉住他的袍袖,“我不怕邊塞冰寒淒苦,隻要和你待在一處就好。”
伍封長歎了一口氣,握住我的雙肩,柔聲道:“說什麽傻話,戰場上劍戟無眼,帶著你隻會讓我分心。紅藥是百裏氏的嫡女,長你五歲。你自小除了四兒就沒有別的玩伴,借這次機會也該認識一些別家的貴女。”
他神情、語氣異常篤定,我便知道,就算我繼續堅持也沒辦法再改變他的決定了。
“七天後我就要出發了,這幾日你可有想做的事?明日,我帶你去渭水鑿冰?或者,你想去摩崖山行獵?”
“我不想去。你幾時回來?”我胸口悶悶的,喘不過氣來。
“最快也需三個月,一旦秦晉開戰就不可知了。”
“真的不能帶著我?”我仰頭委屈地看著他。
“阿拾……”
“好了,我知道了。”麵對即將到來的離別,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卻又說不出來是哪裏不對,隻得抱著他的手臂安撫自己慌亂的心,“那兵戎一旦消了,你要盡快回來,我在雍城等你。萬一西戎來犯,你也要千萬小心。”
“好。”伍封雖然笑著,但兩道劍眉卻不自覺地蹙在一起,“我不在的日子,你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別叫我上陣殺敵,心裏還記掛著你。”
“我知道。”我鼻頭發酸,伍封抽出被我抱緊的手臂,輕輕地按住了我的腦袋:“放心吧,都會好的。”
伍封領命禦邊,因而歲末的祭祀也就取消了。府裏上下突然閑了下來,後院的仆役們多少有些失落。而此時,將軍府的另一處院落卻因為家主的離開而熱鬧繁忙起來。
由僮和所有衛士此次都要隨軍出行。在雍城憋了半年多的士兵們,聽說能回邊關抗擊戎人,個個都顯得精神奕奕。
豫狄是府裏的下等軍士,按理輪不到他隨軍出行,但我知道他一心想要建功立業,所以在他來求我之前,就已經讓伍封格外通融,許他進了出行的隊伍。有的人,他心裏藏著一把火,如果不能在戰場上肆意燃燒的話,總有一天會燒了他自己,燒了別人。
與豫狄恰恰相反,無邪聽說自己不用隨伍封出行後,高興地上躥下跳。看他那開心勁,我不禁想,如果兩年後,他和豫狄一樣同我自請殺敵,我該怎麽辦,我會放他走嗎?
不,我不會答應!無邪這一生不需要功名榮華,平安一世就足夠了。
之後的七天,伍封一有空就會來院子裏陪我,和我一起烤烤火,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從吳國回來才沒幾天,現在又要領兵駐守西境,他這幾日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連看我的眼神也總帶著一絲哀慟。
七天的時間轉眼即過,伍封還未領兵出城,百裏府的馬車就已經到了門口。
四兒依舊還未回來,所以胖丫替我收拾了幾件常穿的衣服,隨我一同前往百裏府。
現在,麵對唯一需要道別的人,我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珍重。
“這是今年夏天我們在渭水裏網到的多籽魚,我拿鹽和鬱金酒漬了,這會兒烤幹了魚腹裏的黃籽最是香脆,配你的栗子飯剛剛好。還有,這桑子酒是我用你院中的桑果釀的,你也嚐嚐。”我跪坐在伍封身旁為他布菜,可他握著食箸的手卻遲遲不動。
“多籽魚、栗子飯、桑子酒,這一餐可就是你往日說的‘子歸,子歸,雲胡不歸?’。”伍封轉過頭,我一看到他哀傷的眼睛,眼裏立馬浮上了一層水霧。
子歸,子歸,雲胡不歸?這前兩個字是這一餐的名字,後一句卻是我自己加的。
多年前,我與阿娘乞討為生,總免不了要吃些餿爛發黴的飯食。每每我哭著不肯吃,阿娘就會一邊喂我,一邊笑著向我形容一些色香俱美的飯食。這些飯食在她嘴裏都會有一個名字,酒漬烤幹的多籽魚,新磨的栗子粉蒸黃粱飯,再配上微酸微甜的桑子酒,便喚作“子歸”。我知道,她到死都在等著我的父親,可他卻始終沒有出現。如今,我心裏的人也要離我遠行了,他何時才能回到我身邊?
我低頭哭得傷心,眼淚簌簌地全都落入了身前的酒杯。
伍封仰頭長歎一聲,一把將我攬入懷中:“小兒,你這個樣子,讓我如何安心離開?我答應你了,隻要戰事一消,我即刻就去百裏府接你回來。”
“你不會食言?”我抬頭淚汪汪地看著他。
“我何曾騙過你?”
“好,我信你。”我深吸了一口氣,從懷裏掏出一個暗紅色的香囊遞到他手中,哽咽道,“西塞天寒地凍,醫潭說帶著點白芷有驅寒祛邪的功用。今年春天,我采了茜草染了兩尺紅羅一直留在屋裏。前日裏想起來就做了這個香囊,這次隻能由它代我陪著你了。”
“墨色的木槿……”伍封用拇指輕輕地摩挲著香囊上兩朵並蒂的木槿,許久,長指一收把它掖進了懷裏,“這下你可安心了?”
“貴女,百裏府的人又來催了。”胖丫在房門外嚷了一聲。
“去吧,別讓他們府上的人久等。”伍封鬆開了環抱在我身上的手。
我起身對他行了一個大禮,磕頭道:“阿拾拜別將軍,祈願將軍早日歸來!”
“去吧……”伍封垂眸捏起案上的紅漆雙耳杯,仰頭將混了我眼淚的濁酒一飲而盡。然後,再不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