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再見狡童(三)
第二日,我們吃完早食就去了東角頭的院子,荇女一身短衣襦裙正從房裏出來,見到我們先是一愣,然後笑著走了過來。
我和四兒見了禮後向她說明了來意,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後從房裏取出一個藤筥遞給了我:“我近日見春色大好,突然有些懷念家鄉的竹芽,你若能給我刨一棵回來,我就為你在家主麵前求情。”
竹芽,便是雌竹之胎,曰筍(1)。宣王曾將香蒲和竹筍的嫩芽做了菜賞賜給諸侯,我雖然沒吃過,但想來也是稀罕之物。
“我要到哪去找呢?”我接過藤筥問道。
“越國到處可見翠竹,秦地嘛,我聽說隻有南邊的林子裏有。”荇女的嘴角勾起一抹笑,一雙眼睛緊盯著我,像是隼鷹盯準了獵物。
“好。”我應下她的要求,和四兒退了出來。四兒擔心地問道:“你真的要去南邊的林子找竹胎?我聽說那裏到處都是野獸,太危險了。”
“我挑正午的時間去,應該沒什麽大礙,隻是這竹胎長在地底找起來要費些功夫。”
“那我陪你一起去!”
“你就別搗亂了,安心在府裏等我回來。找竹胎我倒是不怕,隻是按將軍的心性,侍妾在他麵前恐怕說不上什麽話。”
將軍府原本的女主人是陳國國君之女,身份尊貴不說,樣貌據說也是陳地女子中的翹楚。這荇女雖有幾分姿色,卻也沒什麽過人之處,將軍雖然隻留了她在府上,但她的話真的會管用嗎?我心裏不禁有些懷疑。
“這個你就別擔心了,你看見她剛才掛在腰間的那隻黃色蝴蝶了嗎?”
“嗯,看上去挺好看的。”
“那個呀,叫‘媚蝶’。聽說越女有了心上人就會到野外找一種蟲子,然後養在梳妝奩裏,天天拿媚草的葉子去喂。等到有一天蟲子變成了蝴蝶,她們就把它掛在身上,這樣的話她心悅的男子就再也離不開她了!”四兒神秘兮兮地說道。
我拿指頭使勁地戳了一下她的額頭,笑道:“你這小兒,哪裏聽來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小心被將軍知道也打你一頓。”
“我也是聽其他婢子說的,不然你說將軍為什麽不留別人就留了她?”
“從將軍回雍城開始算,送進來的侍妾少說也有個二三十人吧,現在隻留了這麽一個,還要被你們這樣議來議去的,將軍還真是可憐。”
“怎麽,你心疼啦?”四兒歪著腦袋朝我眨了眨眼睛,見我舉手要打她就笑著跑開了。
“死丫頭,欺負我現在不能跑。”我跑了兩步就停了下來,腿上的傷終究還是沒好全。
四兒見狀趕緊跑了回來,低頭掀開我的下裳,懊惱道:“還很疼嗎?都是我不好……”我屈起食指在她頭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惱道:“讓你打趣我!”
“痛——”四兒嘟著嘴站起身來揉了揉腦袋,複又殷殷叮囑,“回去再給你上點藥,等好全了才能去采竹胎,知道了嗎?”
“知道了,四兒姐姐!”
第二日,我趁四兒去洗漱的時候,偷偷拎了藤筥從府裏跑了出來。
此時,清澈碧藍的天空中飄滿了如花朵般潔白的浮雲,金黃色的太陽從天際探出圓圓的腦袋看著這片剛剛蘇醒的大地。
清晨的樹林裏,霧氣在參天的古柏之間飄過,如細紗掛在枝丫上,卻又比細紗更白更清透,朦朧之間,勾勒出一片靜謐的籠著淡金色晨暉的樹林。我呼吸著林間新鮮的空氣,在小鳥的脆鳴聲中,尋找著那一抹隻立在越國水鄉的青色。
幾個時辰下來,我采了不少甜美的漿果,但青竹卻始終不見蹤跡,起初的愜意和新鮮在此時已被疲憊和失望徹底衝散了。我拖著僵硬的腿在樹林裏走了一圈又一圈,到了黃昏時分連竹胎的影兒都沒有見著一個。
眼看著天就要黑下來了,我隻能返身往回走。
日落時分正是陰陽交替之時,林子裏的野獸在休息了一天之後又開始蠢蠢欲動,我一邊走一邊用樹枝敲打著樹幹,想借此警嚇黃昏裏覓食的野獸。
荇女莫非是在騙我?我平日裏和她沒什麽交情,偶爾兩人在府裏碰見,她總是刻意地避開,似乎不大喜我。難道挖竹胎是她拒絕我的一種方式?
我正在心裏犯著嘀咕,抬頭看見天邊飄來一大片烏雲,北方密密層層的濃雲裏有雷聲滾動,鳥雀展著羽翼從我身邊低低地掠過,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泥土氣味,一切都在預示著一場大雨的到來。
我加快速度往林子外衝去,不到片刻白茫茫如水簾般的雨水透過樹梢傾倒而下,把我澆了個透濕。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咬牙繼續往前走,腿上的傷口在剛才跑動時就撕裂了,現在被雨水一浸,鑽心的痛。
不管怎麽樣,現在最重要是從林子裏走出去,不然等天黑了就算不被野獸吃了,濕答答地熬上一夜也會凍個半死。
當我深一腳淺一腳從林子裏鑽出來時,頭發、枯葉已經粘了滿臉,衣服也被樹枝刮破了好幾個口子貼在身上。
我抬頭喝了幾口雨水,心裏暗道,幸好剛才跑得快,要不然等雨停了變成水霧升上來,就算走到明日也走不出這林子了。
雍城的南麵多陵寢,少民宿,又冷又累又餓的我連討口熱水的地方都沒有。在雨裏連著走了半個多時辰,整個人累得如同喪家之犬,隻差吐出舌頭來喘氣了。
這時,前方的雨霧之中,突然亮起了幾點燈光。難道是有戶人家住在這裏?我欣喜若狂地尋了過去,打算問好心人討一口飯吃。
當我走到跟前時,心思立馬就被院子外一叢鬱鬱蔥蔥的翠竹吸引住了,身上的疲累饑餓一掃而空,心裏長歎一聲,啊,終於找到你們了……
我腦子一熱,什麽都沒想,拿起手上的木片就死命地刨竹子底下的土。不知是我幸運還是老天可憐那幾棵翠竹,在刨到第二個坑時就被我找到了一個手掌大小的竹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掰了下來,裝進藤筥。
東西總算是找到了,可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我實在沒有勇氣敲開主人家的門,隻能拿出身上最值錢的一方繡帕小心地係在了院門上,一廂情願地認為做了一場公平的買賣。
投映在窗戶上的人影是誰,在久遠的過去,不久的將來,他與我有怎樣的牽絆,此時的我毫不知情。有時候,命運就愛這樣捉弄人,一門之隔,我便這樣錯過了與他的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