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偶遇遐思
星球六的早晨，剛剛下了一場小雨，秋風涼爽沁人。我跟舍友大民相約出去打羽毛球。
樓下的羽毛球場邊上，是一叢叢密集的小柏樹，樹針上仍然有珠露瑩瑩的水漬。時而有微風輕輕地吹拂著路邊高大的楓樹。於是幾片紅葉無聲地悄悄飄下，或是飛入柏樹叢中無處尋覓，或是落在我們的腳下。
我的眼前，甚至有一片葉子不偏不倚，輕輕巧巧地恰恰落在了我正平舉著的羽毛球拍上！這片楓葉總體通紅，鑲著細細的一圈紫邊，可惜中間竟有一個扁圓的蝕孔。這是一片病葉啊！
我不禁聯想起了魯迅先生的散文集《野草》裏的《臘葉》：
……………………
燈下看《雁門集》，忽然翻出一片壓幹的楓葉來。
這使我記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也變成紅色了。我曾繞樹徘徊，細看葉片的顏色，當他青蔥的時候是從沒有這麽注意的。
他也並非全樹通紅，最多的是淺絳，有幾片則在緋紅地上，還帶著幾團濃綠。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
我自念：這是病葉嗬！便將他摘了下來，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裏。大概是願使這將墜的被蝕而斑斕的顏色，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罷。
但今夜他卻黃蠟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複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過幾年，舊時的顏色在我記憶中消去，怕連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夾在書裏麵的原因了。
將墜的病葉的斑斕，似乎也隻能在極短時中相對，更何況是蔥鬱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樹木也早經禿盡了；楓樹更何消說得。當深秋時，想來也許有和這去年的模樣相似的病葉的罷，但可惜我今年竟沒有賞玩秋樹的餘閑。
……………………
《臘葉》是一篇情感細膩、意味深永的作品。作者曾經自述：“《臘葉》，是為愛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負責在《語絲》上刊發《臘葉》的孫伏園也說，魯迅將手稿交給他時曾告訴他：“許公很鼓勵我，希望我努力工作，不要鬆懈，不要怠忽；但又很愛護我，希望我多加保養，不要過勞，不要發狠。這是不能兩全的，這裏麵有著矛盾。《臘葉》的感興就從這兒得來，《雁門集》等等都是無關宏旨的。”
許公，即寫作此作品時尚為作者戀愛對象，而後來才成為夫人的許廣平。許廣平也說魯迅對她講過，《臘葉》“就是自況的”。
然而，依據實際生活或為了某一目的（如寫《臘葉》為了酬報許廣平）寫出的文學作品，一旦成篇問世，便自有其生命。現在欣賞《臘葉》，除知道它的本事之外，便應對作品本身釋放的蘊含作進一層的理解。
出於好心好意，把“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的楓樹葉即魯迅所謂的“病葉”，摘下來，夾進書裏，讓它“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
但，結果怎樣呢？
過了一年，才不經意地在書中翻到這去年摘存的病葉，一切都不是原樣了。於是，魯迅感慨了：“將墜的病葉的斑斕，似乎也隻能在極短時中相對”，因而何必“摘”而“存”之呢！ 其中深藏的意蘊是：隻要曾戰鬥過，該忘卻就得果斷忘卻！生命的衰老和死亡是自然界的客觀規律，做為一個革命者，隻能把自己的生命獻給戰鬥的事業，哪能在鬥爭中過分珍惜和保存自己哩！
作品緊接著才是實質性的魯迅“自況”，他把自己憐惜、愛護、珍藏病葉的心情比喻“愛我者”對於自己的愛護和珍惜。但是魯迅用事實告訴一切“愛我者”，這些經過風霜蟲蛀的病葉隻能在極短時中保存斑斕的顏色，倘若病葉無法再與秋霜搏鬥，它要飄散了，你就讓它飄散吧！明年還會生長出蔥綠的葉片來！這裏含有對關心者的感激之情，請愛護自己的人寬懷釋念，也充滿了自信，要用“蔥綠”向所愛的人展示出青春活力。
魯迅對自己信任的人更不用說對相互愛著的人，他的感情是深刻、細膩、周到的，寫觀察病葉的一節文字，幾乎是工筆細描，這是洋溢著情誼的不言感謝的感謝，是心領誠受所愛的人給予的關懷之後的含情脈脈，反映出戰士對戰友的深情，顯示了戰士的又一本色。
…………………………
——想著魯迅先生寫的“病葉”，我不由得神思恍惚，於是輕輕地把球拍上的這片病葉拿下來，憐惜地放進了衣兜裏。
這個時候，與我打球的朋友大民正在對麵整理那個羽毛球。我們球技拙劣，常常隻是在擊打羽毛，而不能準確地判斷出球飛來的方向速度，不能迅速敏捷地攔截、擊回。所以我們的羽毛球壞得極快，以至於有時半個上午就要打壞兩三個球。
所以這種本來很普通的運動，卻也變得成本昂貴起來了：一個羽毛球就要花兩元錢呢！雖然也有便宜一些的，比如價格一元的球，但是這種球質量太差，壞得更快，而且打起來不甚爽快。你看，現在大民就正在把一個幾乎被打脫落的羽毛，再往球裏塞一塞呢！
……………………
這個羽毛球球場就在我們宿舍樓的南邊。這時我無意之中，向路北邊一瞥，忽然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多麽窈窕靚麗的倩影啊！
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正站在那棵蒼老的大楓樹下，麵向北望去。從我這邊隻能看到她的側麵。她那柔美的曲線，從我這個角度看真是纖毫必現：她一頭烏黑亮澤的披肩長發，豐滿柔和的肩膀，前凸後聳的胸臀，纖可盈掬的楊柳細腰，渾圓修長的雙腿……她穿一身薄薄的黑色的秋衣，顯得是那麽的輕捷活潑，豔麗迷人。
我擦擦眼睛，想細看她的麵容。雖然距離不遠，但卻無法看清楚。我隻能想象她那輕盈地眨著的眉睫和善睞的明眸。不過，她的高高的鼻梁，淩空欲飛的鼻翼，以及下麵那鮮豔滋潤的嘴唇，尖尖的卻又不乏柔媚的下巴，都生動地展示在我的視野裏。
……………………
啊！這不是我曾經深深依戀的小華嗎？我曾經在大一的時候，與她有過一段親密的交往啊！那段似真似幻的、甜蜜而又苦澀的、有意為之而又未曾挑明的、朦朦朧朧的戀情啊！
小華究竟為什麽出現在這個地方呢？為什麽站在我們男生宿舍樓前？難道是發現了我在打羽毛球，而故意過來吸引我的嗎？……
啊！小華突然轉過了她那曼妙的頭，側過了秀麗的額，她是在凝睇注目我了嗎？是的，是的，她顯然是在看我！
我激動得一個球也接不住了。發球也完全失去了力量與準頭。我心跳如地震，血管“撲通撲通”地如火山轟鳴，兩個耳輪滾熱如燙……
可是……我不由地“噫”了一聲！她竟然又別過了頭！她竟然還沒有發現我嗎？
……………………
啊！好啦，好啦，小華終於又回頭看著我了。她這回一定發現我了吧！你看，她眯起了眼睛……是的，她是個略微有些近視的女孩。可是她愛美，所以除了上課，她從不戴眼鏡。這一點我是再清楚不過了。
現在，小華依然在深情地注視著我。莫非她那朦朧的企盼的神情，是在示意讓我主動過去與她說話嗎？
我不由地心旌搖動，猶豫著是否過去與她搭話。畢竟我倆快有兩年沒有交往了呀！何況當著這許多同學的麵，我過去與一個早已絕交的女人搭訕，萬一她不理睬我呢？萬一她不是我心中的那個女孩小華，而隻是相貌相似呢？……
她好像忽然很生氣的樣子。她撅起了她的櫻桃小嘴，豎起了柳葉細眉，跺起了蓮花纖腳。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惱怒，發射的千言萬語也無法表達的銳利的鋒芒……
這個時候，一陣風吹過楓樹，拂過樹下的女孩的秀發，我不禁感歎：真是樹樹燕惱，葉葉鶯愁啊！
……………………
啊！她還在生氣地注視著我，眼光中有一股徹骨的哀傷、淒涼，簡直慘不忍睹……
我狠了狠心，決意忘卻她從前的負心薄幸，忘掉她與第三者勾勾搭搭的黑幕。我準備勇敢地再一次接受她，哪怕我會遭到再一次的更慘烈的打擊和背叛！
可是，我剛往她邁出一隻腳……正在此時，她忽然轉過了身子，看向了男生宿舍樓的門口。她忽然張開了玲瓏的小口，充滿驚喜地歡呼出了一個陌生的名字：
“張鋒！……你怎麽下來得這麽慢，人家都等得怪心焦啦！”
……………………
啊！我的心頭刹那間如同澆上了一桶冰水。也許是比冰水還要冰上幾十倍的極寒之液！我是又一次自作多情了呀！
隻見她猛地撲進了一個男生的懷抱裏，兩個人深深地接了一個漫長的吻，狠狠地擁抱在了一起……然後兩個人的臉頰，左對右、右對左地貼了一會兒，才鬆開了摟抱……
最後他們手牽著手，往宿舍樓東邊走去，對我這邊，睬也不睬……
……………………
唉！我不恨你，小華……你這個妖豔的放蕩的女人啊！女人，畢竟還是水性楊花，隨風而飄的柳絮啊！
可是，我恨那個人模狗樣的男人！隻見他戴一副墨鏡，大腹便便，竟然禿了半個前額！他穿著一件皮衣，就像一條癩皮狗似的……
我的天呐！小華，你個賤女人，你怎麽會看上這麽一個小老頭？這麽一個似乎三四十歲的少年老成的胖鬼呢？
啊！小華，你就是我記憶裏的那片病葉！從今天開始，我就要把這片病葉，從我腦海裏徹底清除！永遠地忘記你！
……………………
次日上午，有個青年人，在我們宿舍樓裏偷發某某功的傳單。王剛等人抓住了他，把他扭送到了學校保衛科。
結果保衛科卻隻是把傳單和光盤沒收了。出於仁義和憐憫，保衛科把那個人放走了，也算是積陰德吧。要是那個人被送到公安局裏，結果就慘了。如果他是個大學生，說不定就被開除了呢！
據說與此同時，還有去女生宿舍分發傳單的兩個女人，也很快就被公寓科驅趕走了。
王剛等人在保衛科做了筆錄證明。他回來懊喪地說：如果不放走那人，而是直接把他扭送到公安局，可能他們每個人會得到1000元獎金，還要記大功一次呢！
我覺得吧，王剛把自己的利益建立在懲治幾個分發傳單的小人物身上，似乎也太殘酷了一些。（後來，學校裏給王剛等三人各發了200元錢，以作表彰。）
……………………
中午，去我正教著的一個初中生小虎家吃午飯，有肴肉。下午我輔導小虎四個小時。晚飯有紅燒鯉魚，飯後小虎的母親王女士給我發工資200元。
這一星期王女士似乎消瘦了不少，兩眼紅腫。原來她是心髒病複發了。這與上一周她與丈夫生氣有關。
那天他們兩口子的矛盾，也不過是因為丈夫晚上回來太累，沒有洗腳洗襪子，就躺床上睡著了。於是王女士嫌丈夫太懶太髒，甚至在他昏睡中，把襪子放在了他的嘴上！
她丈夫倒是寬宏大量，不以為意。反倒把王女士氣得難受了一星期。生氣就是害人害己啊！她還是不懂“百忍堂裏有泰和”啊！
吃晚飯的時候，我勸王女士不要隨隨便便就生閑氣，順口給她背誦了一遍《憨山大師醒世歌》：
……………………
紅塵白浪兩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
到處隨緣延歲月，終身安分度時光。
休將自己心田昧，莫把他人過失揚。
謹慎應酬無懊惱，耐煩作事好商量。
從來硬弩弦先斷，每見鋼刀口易傷。
惹禍隻因閑口舌，招愆多為狠心腸。
是非不必爭人我，彼此何須論短長。
世事由來多缺陷，幻軀焉得免無常。
吃些虧處原無礙，退讓三分也不妨。
春日才看楊柳綠，秋風又見菊花黃。
榮華終是三更夢，富貴還同九月霜。
老病死生誰替得，酸甜苦辣自承當。
人從巧計誇伶俐，天自從容定主張。
讒曲貪嗔墮地獄，公平正直即天堂。
麝因香重身先死，蠶為絲多命早亡。
一劑養神平胃散，兩盅和氣二陳湯。
生前枉費心千萬，死後空留手一雙。
悲歡離合朝朝鬧，壽夭窮通日日忙。
休得爭強來鬥勝，百年渾是戲文場。
頃刻一聲鑼鼓歇，不知何處是家鄉。
……………………
——王女士聽了很是佩服，對我連連翹起大拇指。可惜她文化層次不高，不是很懂，於是我又給她翻譯了一遍：
世事起落無常，變化多端，就像鬧市飛揚的塵埃，又像互相衝擊、起伏不停的海洋波浪，那樣模糊無際，不可測度。體諒忍讓，柔順和諧，才是處世聰明靈巧的方法啊！無論身處何地，不可強求，宜隨順因緣，就當時情況，隨時製宜；一輩子也要滿足地、安分守己地過日子。
不可隱瞞良心，自知不好，仍繼續做著那些邪惡、害己害人的事情。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對於別人的過失，不可到處張揚啊！與人交往應對，宜小心謹慎，切忌出口傷人，或因言語衝突而起煩惱；有困難或爭議時，動氣無益，宜耐心解決，或找機會好好溝通、商量。
自古以來，常見強硬的弓弩，其弦線很快折斷，鋒利堅強的鋼刀，其刀口亦易損傷。飛來橫禍，往往由閑話開始，繼起爭執；罪禍臨身，皆因心狠手辣，害人不淺。
其實，何必時常強分你非我是、我長你短呢？世間從來就沒有完美無缺的事物，緣起如幻、無實自性的軀體，又怎可永存不朽呢？
吃點虧，讓幾步，於己實在損失不大，不妨接受包容；時移世易，盛衰很快轉移，試看春天柔美的綠柳景色，很快就被秋天怡人的菊花所替代了。
世人隻顧追求身外的榮華富貴，忽略了自身的處境。其實，身外的榮華富貴，如夜中夢、如夏月霜，轉瞬消逝，但自身的生老病死苦，除了自己，有誰可以替代呢？
自恃聰明的人，苦心積慮所經營的權謀，最後結果，皆難逃自然的因果定理：阿諛奉承，為私利私憤，作惡多端的，必得惡報；守正不阿，行善積德的，必有善報。
麝有貴重的香，蠶有貴重的絲，因而命短，故此，無須過分追求與擁有，閑時不妨調養精神，清心寡欲，減少一點好勝鬥爭的心態吧。
世人少悟，不知生前營謀所得，死後隻能空手而往；大多數人還未覺悟，仍在繼續營謀，天天鬧著悲歡離合，日日忙著富貴窮通的事情。
停止爭強好勝吧！人生百年，就像做戲一場，不久鑼鼓聲歇，散場閉幕，又不知隨業流轉至何方了。
……………………
——講解完《醒世歌》，我繼續說道：
“當然了，王姐生病，恐怕還因為你太缺乏體育鍛煉了。你整日坐在你那個商店裏賣東西，體力勞動很少，除了回家離家這一小段路走一走，基本就不運動，長期如此，導致疾病纏身，心髒尤其不夠強健。所以我勸你啊，一是不要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生氣，二是要每天堅持鍛煉身體。”
王女士目光灼灼，很是受益匪淺的樣子。她雖然已經過了四十歲，長得倒頗有韻味，身材不錯，膚色白皙，可惜太過虛弱了……
……………………
當晚我沒回學校，仍在小虎家裏住下。夜讀金庸小說《天龍八部》，至12點半方睡。
近幾個月，我的家教作息一直如此。算來，光在小虎家吃的飯也得值幾百元錢了。再加上工資，報酬應該也算不低了吧。
盡管別的同學出去做家教，都是卡著時間算錢的，按我教的時間，應該發更多的工資。不過，倒也不是我懦弱，而是我總是與人家處得像朋友似的，也不好意思多收錢啊！唉，看看人家為了孩子含辛茹苦，也都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