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3章 明月曾照，人間秋涼
大典之上一片安靜，誰都沒想到戮之主會突然出現，而且身邊還帶著個孩子——這難道是她新收的弟子麽？
不過，帶著剛剛入道修行的弟子來砸場子，好像也不太對……
那難道是來尋仇的？莫不是這孩子與劍宗有什麽恩怨？
還是林昭行最先反應過來，他立刻起身行了一禮，客氣道：“見過戮之主，閣下大駕光臨，劍宗蓬蓽生輝。”
他的反應提醒了在場所有人，眾人紛紛起身行禮。
墨微微微頷首，“不必多禮。”
跟在她身後的黎景非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身前之人，再偷偷瞟了幾眼周圍那一個個大人物，心中充滿了震驚——原來，道長居然這麽厲害麽！她就是傳聞中的戮之主？！
——即便隻在中州停留了數日，黎景非也早已從各種地方聽了戮之主的威名，真是……太意外了。
不過這麽來，她先前那句“下第三”還真不是戲言，在諸萬界，四境之主的實力就是巔峰了，而她又是四境之主中最強勢、光環最多的那位……
那道長為何會在黎家村附近逗留那麽久，她又為何要將他帶在身邊？
此前，黎景非一直以為自己不過是個幸閱凡人，能有資格修煉，還有道長教導；但此時，他心中一片迷茫，不知所措。
劍宗立刻命人安排好了墨微的席位——正好是先前劍宗掌門與今日主角淩雲起所在的主位，看起來頗有幾分喧賓奪主的架勢。
而劍宗既然這麽安排了，墨微當然也不會拒絕。
林昭行微微一笑，雖然他與景純不複當年情誼，但他相信景純此次並不是來砸場子的，肯定有其他事情。
隻是這個孩子……隱約有種熟悉之福
黎景非不自覺便攥住了墨微的衣角，悄悄打量周圍幾人，莫名地，他對在場眾人都有一種親切之感，分明過去他從未見過他們啊！
捕捉到他好奇的目光，秋水素的神態變得溫和幾分，笑道：“景純，這是你新收的弟子麽？”
這正是眾人好奇的地方，無數道探究的目光落在了黎景非身上，想找出他被目無下塵的戮之主看重的真正原因。
黎景非有些慌神，往墨微身邊又靠了靠，這些修士的氣息都太過強大，即便沒人對他刻意釋放威壓，他也本能地感到不安。
墨微淡淡一笑，翻手取出一個白玉酒壺，往黎景非身前的杯盞中倒了一杯酒，示意他喝下，之後才悠悠答道：“他並非我弟子，隻是一個故人。”
故人？
一個煉氣期的修士能與戮之主有什麽聯係，甚至被她稱作“故人”？
——這是一位轉世重修的大能！
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其他人各有思量，劍宗眾人卻好似想到什麽，尹月白騰地一聲從席上站起，呼吸都急促了幾分，急切問道：“他……不知這位故人名諱？”
墨微看著黎景非將酒喝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方才徐徐道：“他名黎景非。”
黎景非！
這個名字能明的事情太多了，黎景非，非景離——這是陸非離的轉世之身！
劍宗眾人看向那個喝了酒有些暈暈乎乎，最後趴在席上呼呼大睡的孩子的目光頓時變得熱切起來。
即便最是沉穩淡漠的藺書嶽也不禁展顏一笑，歎道：“景離隕落之後，我等亦尋找過他的轉世之身，奈何至今無果，原以為此生無望再見，不想戮之主竟尋到了他，景陽多謝閣下費心。”
他與墨微原本關係不錯，但到從她離開劍宗之後，兩人便再無交流，因各自選擇的道路而漸漸疏遠，是以他已不會再稱呼她一句“景純”，而是以“戮之主”敬稱。
“無妨，孤尋他是因有要事在身，與劍宗倒無甚關聯。”
有時候，人在局中時，一言一語都可能引得人浮想聯翩，生出許多煩惱；但當跳出局外，那些曾經難以承受的事情卻隻是尋常，沒什麽不能接受的。
如今，墨微與劍宗的關係便是如此了，恩怨都已了結，就這麽平平淡淡，一切都好。
一直沒有話的淩雲起朝墨微舉杯，笑意淺淺，比起年輕時的傲慢自大，後來的醉生夢死來，變化真可謂是翻地覆。
墨微舉杯，兩人同時滿飲此杯。
她在諸萬界皆有下屬，淩雲起進階大襯消息，她一早便知道了——也正因此，她才會選擇今日來到劍宗。
淩雲起在劍宗同門中第一個進階大乘，這一點並未超出墨微意料。
在星淵論劍見到他時，她便知道他已經徹底放下了，真正入了太上忘情道，過往心魔也一並擊潰，他不進階誰進階？
林昭行與秋水素近年來主要心力放在宗門事務之上，尹月白與藺書嶽各有各的心魔，慕容決……或許正如他當年所，陸淩曉之死已成為他心中過不去的一道坎……
想到這裏，墨微不禁笑了笑。
或許她和淩雲起是同一種人吧，不會永遠背負著重擔前行，總會讓自己過得瀟灑自在。
這也許是自我中心，但那又如何呢？
墨微放下酒杯，看向眾人：“九百餘年前，吾等聚於九峰，許諾待孤千歲生辰重開筵席，共聚一堂。”
“如今千歲生辰雖未至，但卻適逢景元道友進階，諸位已齊聚於此……孤此番前來，便是為了完成昔年之約。”她淺淺一笑，朝眾位同門舉杯，“願諸位，大道有成，仙福永享。”
劍宗幾人神色微微恍惚，似乎想起了久遠的當年，在九峰主殿之中，八人宴飲高歌，為景純慶賀生辰，許下諸多心願……
林昭行與秋水素望她努力修行，未來成為劍宗棟梁。
淩雲起盼著她少惹些麻煩，不要總嚐試作死。
尹月白趁機讓她乖乖叫師兄。
陸非離最省事，祝她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藺書嶽許願他們師兄弟八人情誼不改，未來也能一直在一起。
慕容決希望未來能常常相見，而每次相見，都是歡笑。
……
時至今日，一個個願望都在歲月流淌中碎落滿地、黯淡無光，唯有陸非離那個惹來笑話的心願有可能成為現實——但許下這個心願的人，卻是早早隕落，今日才遠遊歸來。
墨微離開劍宗後的那些年，或許他們想起當年的那場宴席時，心中也曾苦澀過、悲傷過，但時至今日，前塵往事都成雲煙，無論是八人中的哪一位，都不再如當年一般感性。
林昭行舉杯，語氣平淡得讓人聽不出他是客氣一句還是誠心祝願，“願戮之主，大道有成，仙福永享。”
其餘五人亦舉杯，齊聲道：“願戮之主，大道有成，仙福永享。”
過往恩怨，皆在杯酒之中；今後相逢，權作點頭之交。
其他賓客也好，劍宗大能也好，此時都明智地沒有開口打擾這群關係複雜的同門。雖然他們未必知道幾人之間都發生過什麽事情，但那股一切了斷的感覺……誰都體會到了。
熱鬧的大典變得寂靜，片刻之後，墨微輕輕一笑，解下腰間九劍，彈劍而歌：
靈星風雪，滄瀾日月，紫陌紅塵，空成雲煙。
高歌散盡，故人蕭疏，悲歡喜憂，俱作人言。
俗世惆悵，仙道蒼茫，隨風逐浪，何處歸鄉。
今來古往，陵穀滄桑，明月曾照，人間秋涼。
……
墨微並非是聞名諸萬界的留仙使，無論是聲音、節奏、唱詞都算不上絕佳，但或許是“戮之主”這個身份本身便自帶魅力加成，又或者是她過往的經曆太過傳奇，除了劍宗之人，很難有人能想象，這位一直以“絕世驕”聞名諸萬界的巔峰強者，心中也有這麽多感慨。
是悲哀嗎？
或許有吧，但卻更好似悲哀過後的淡淡餘韻，淺淺惆悵，哀而不傷。
墨微的劍歌好似一縷清風，吹入了在場眾人心扉。
每個人心中都藏著不可言的秘密，但也許未來某一，他們也會如戮之主一般，坦然放下，彈劍賦歌。
當最後一道歌聲消散，墨微已經消失不見，若非黎景非還趴在案上沉睡，方才發生的一切就好似一場幻夢。
慕容決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眼含淚光。
許是意作祟，他這一生，得不到他愛的人，也保不住愛他的人——但相比於其他人，他也能算是平安順遂。
記憶裏，他幾乎沒有哭過，哪怕是景純離開，哪怕是師尊戰死，哪怕是弟子隕落……
但有些悲傷，不會被時間衝淡，反而會與歲月同行，伴隨著你，一生一世都未必會消失。
慕容決又笑了，眸中的水光在陽光下燦爛猶若寶石般晶瑩，是一種……脆弱的堅強。
“不會消失便不消失吧，我既不願放下，一心想要抓住過往那些短暫的回憶……那便與它永生相伴，我甘之如飴。”
山頂上一片寂靜，不知過了多久，趴在案上的黎景非睫毛眨了眨，緩緩睜開眼來，神色還有幾分恍惚。
那雙清亮如水的眼中已不再隻有十歲孩童的稚氣，更添了幾分大人才有的滄桑——他已經想起來了前世之事。
前世的他，名為陸非離，是滄瀾界劍宗真傳弟子，有七個同門師兄弟，道長——戮之主就是他的七師妹，而這裏是他為之努力奮鬥過的家……
但黎景非又是誰呢？
覺醒了前世記憶的黎景非，究竟是陸非離，又或依舊是黎景非呢？
黎景非恍惚片刻，這才發現，自己的名字就已經暗示了真相——黎景非，非景離，或許在景純看來，即便他是陸非離的轉世，但已非真正的陸非離了。
過去十年她對自己的平淡，不止是因為她與劍宗有恩怨糾葛，也是因為她的這一想法。
也許……她是對的吧。
“景離，你想起來了嗎？”尹月白悄然來到他身邊，連聲詢問道。
黎景非認得眼前之人，但他仍有片刻迷糊，之後想要露出一個一如往昔的笑容，但最終還是失敗了。
“我想起來了。”他，“但……以後叫我黎景非吧。”
林昭行等人俱都沉默下來，須臾才緩緩點頭。
時光無法倒流，已發生的事情無法重來，過去之饒複生並不意味著他超越了時間長河的限製，而是代表著一個新生靈的誕生，那是另一段人生的開始。
……
雖然墨微並非來砸場子的，更是將陸非離的轉世之身帶了回去，但因她的出現，這一場大乘大典終究還是沒能按照計劃進行下去，虎頭蛇尾便結束了。
淩雲起早已不會因這點事情便感到不快，待賓客離開之後，他才悠悠道：“今來古往，陵穀滄桑，明月曾照，人間秋涼……景純，應該是要飛升了。”
誰也不是傻子，墨微幾百年不見劍宗之人一麵，怎麽突然就親自來了劍宗，難不成真是來給他慶賀的？
不，她是來履行當年的千年之約，斬斷因果的。
“待此次大典上發生之事傳揚出去，諸萬界都能猜到她要飛升了。”林昭行淺笑道，“不過，據四境之主即便飛升了，亦是可以自由往返仙界與諸萬界，隻是在下界時必須留在她主宰的那一境知—也許以後去了戮劍域，還有再見之機。”
“我還從未去過戮劍域，聽那裏很有趣，等鞏固了進階，我便去看看。”
“景純想要認真做好一件事情，就一定能做好，她性子馬行空，或許能有許多奇思妙想，那必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
“如今宗門在泉界早已紮穩腳跟，我們這些老一輩也可以出去走走，將機會留給後輩俊傑了。”林昭行似乎想到什麽有趣的事情，“我已多年不曾與阿素一同遊曆了。”
“哈哈，那便同去，同去！”
其他幾人也紛紛響應，很快便將自己身上的事務交給了徒弟、徒孫，一並離開了泉界，往諸萬界的新中心之一，戮大世界而去。
也許在那裏，他們將與意料不到的新生活不期而遇——不過，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