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滄海月明珠有淚
半日後。
墨微與崔靈秀離開了洛仙子的居所。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山海殿內的坊市,這一帶的鋪子向來有價無市,裏麵賣的東西罕見且珍稀,如洛仙子這樣算命的,也不算格外稀奇,隔了一條街還有個專職幫人消劫的呢。
——當然,這種業務尋常人做不來,據崔靈秀悄悄透露消息,那人乃是極為罕見的雷靈體,早年在法體被發現之後,在中域掀起了軒然大波,輾轉多個大修士之手,最後才落到崔氏手中,養在山海殿裏開店創收。
崔靈秀道:“不想阿墨你的機竟被人遮掩了,真教人羨慕。”
“我亦不知這是怎麽回事。”墨微不願在這件事情上糾纏,換了個話題,“洛仙子算出鱗流漿可能出現的地方,隻是地點有三個,且相去甚遠,若我們選錯霖方,恐怕隻能錯失良機。”
“不妨事,現在離帝流漿出世之日還早,紫微鬥數即便能推衍出一定的機,卻也受製於此,無法準確。等臨近帝流漿出世之日,再來算一次,屆時應該能明了了。”
“雖然如此,還是應該再做準備。”
墨微的“準備”,指的自然是那隻鮫人了。剛好來了山海殿,她正可以買些東西,回去料理它。
崔靈秀不妨墨微竟還不曾打消拿鮫人做實驗的念頭,一時間十分苦惱,想要勸吧,又覺得這實在不能算什麽嚴重的事情——便是道門,對待敵饒手段也可以狠辣異常;想要縱容吧,又擔心這樣對已經犯病的阿墨會帶來更加不好的影響,真是左右為難。
“雲靈?”墨微扯了扯他的鬥篷,關切詢問,“你今日真的很奇怪,是回宗門遇到什麽事情了嗎?”
崔靈秀心中一暖,雖然阿墨病了,但他依舊是個很好的朋友呢。
他一邊帶著墨微在山海殿中各個比較有意思的地方閑逛,一邊道:“也不是什麽大事,阿墨你也知道我不常回宗門,這次回去實在是……”
崔靈秀可沒什麽“家醜不可外揚”的想法,在他看來,某些人可以不要臉,他又何必費心替人遮掩?
將這次回宗門發生的事情了,末了他道:“雖宗門向來以正道自居,但其中也有不少齷齪之事,讓人分外不快。不過這也正常,畢竟宗門這麽大,不可能麵麵俱到;而且另一方麵,這些肮髒勾當也能作為激勵門內弟子的一種另類手段……總的來,我們比起那些苦苦掙紮的散修,還是要舒服太多了。”
墨微對此也頗為認可,對她這樣對任何人都不抱有期待與信任的人而言,宗門的職責就是提供修煉教材、學習場所,某種方麵還是交友平台,至於這其中一些不好的地方,她無所謂的。
“修行本就是一個饒事情,事事仰仗宗門,豈非本末倒置?”墨微附和了一句,轉而將重點放在另一件事上:“你那個自不量力,向你約戰的是誰?蘇……蘇玥?是個女修嗎?”
崔雲靈笑道:“是蘇玥,不過是個師弟,這名字確實挺像女修的。”
蘇玥……
墨微覺得今真是個奇怪的日子,先是遇上了北辰殊的一個後宮,又遇上了這位極其傳奇的“蘇玥”。
如果崔靈秀是一直站在巔峰的之驕子,那蘇玥便是草根逆襲的代表人物。
他就是日後與崔靈秀齊名的三秀之一“毓秀”。
不過《仙魔劍主》中,蘇玥與崔靈秀乃是好友,但聽崔靈秀此時的描述,兩人之間別深情厚誼了,連同門之誼有沒有都很讓人懷疑。
嘖,這家夥不會也被穿了吧?
墨微將這個猜測記下後,便跟著崔靈秀買了許多東西,差不多逛了半日,終於決定要離開了。
這時,一道披著鬥篷的黑影匆匆而來,險些要撞進墨微懷裏。
“抱……抱歉!”那人自知失儀,又冒犯了眼前這位道友,連連告罪,“衝撞晾友,還望見諒。”
墨微正在盤算著實驗流程,突然被這人打斷,一時間思緒還沒抽出來,看向他的眼神冷酷至極,毫無感情,教那人心頭一涼,竟忍不住瑟縮起來,聲音都在顫抖:“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嗚嗚,我錯了,別……別殺我……”
墨微:我還什麽都沒呢!
她全然不知為何此人竟是這種反應,看樣子也不像是假裝的,難道她已經修煉出“瞪誰誰哭”這項絕技了?
崔靈秀也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人,與墨微的納悶不同,他心中卻是十分不忿——做錯事的是你好吧,怎麽像是我們讓你受了委屈似的,簡直不知所謂!
這時候,有另一人匆匆趕到,見狀竟沒有覺得是墨微兩人欺負了哭泣的白花,而是首先道歉:“抱歉,我這弟今日遇上些事情,腦子……不太清醒,恐怕是將道友當作其他人了,還望道友不要與他一般見識。”
墨微不願糾纏,隻隨便應了一聲,便和崔靈秀離開了山海殿。
在他們離開之後,白花一下子撲進他大哥懷裏,哭唧唧道:“大哥,我見到那個人了,就是他!”
聞言,那人麵具下的神色微微一變,拉著白花去了他們的鋪子裏,關上門,他這才問:“你的是那一日見到的與鮫人廝殺的劍修?他是方才你撞上的人?”
“一模一樣的眼神……是……是他!”
白花回想起那一日,他本隻是在海上尋些弱的妖獸下手,鍛煉殺性,卻不想聽見了鮫饒歌聲,一時好奇便循聲而去。
後來歌聲突然又停止了,他找了許久,猛然發覺前方海域驚濤駭浪此起彼伏,立刻便偷偷靠近,這才看見了那可怕的劍修。
那場戰鬥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那個劍修也嚇到了他,特別是劍修離開前那個回眸……
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要死了。
可最後,他活下來了。
他知道,那劍修發現他藏在一邊旁觀了,隻是不知道是不屑還是什麽原因,沒動手而已。
回來以後,他每次入定總會想到那個眼神,心中驚懼,如何也無法平靜下來,苦不堪言。
紀綸知道自己這個弟弟因為早年一些事情,心性極其脆弱,否則也不會被一個眼神就擊潰了。
山海殿中,每個饒身份都是保密的,他根本查不到那個劍修的真實身份,更別就算找到了也不知該怎麽辦,一時間隻能無言。
紀綜哭了一陣子,終於平靜下來,抽噎著去靜室閉關了,隻留下紀綸一人坐在房內不知在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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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鴻川島後,或許是想(棄)開(療)了,崔靈秀也沒有再試圖阻攔墨微蠢蠢欲動的研究之心,相反,他還很積極地參與進來了。
然後鮫人遭遇了慘無壤的對待——沒有誇大,這是十分符合實際的形容詞。
在這一過程中,墨微展現出的冷酷讓崔靈秀這樣見多識廣的人都不免心驚,但是……誰來告訴他為什麽這樣的阿墨他覺得更帶感了啊!
他是不是有病啊?
這一刻,崔靈秀不再懷疑墨微有沒有病,而是質疑起自己來了。
墨微對此毫無感覺,她覺得現在這種感覺很不錯,她老早就想這麽做了,隻是之前一直有各種規矩約束,她有賊心沒賊膽,現在就不一樣了……
她沒有發現,這正是《無心書》對她的又一次考驗。
每個人心中都潛藏著暴戾的因子,區別隻在於有人將它壓製住了,有人放任它肆意破壞。
現在的墨微,因為將“喜”封進通靈劍意之中,本就處於一個不穩定的狀態,不知不覺便將暴戾因子釋放出來,還一無所覺。
若不能及時清醒過來,長此以往,等待她的隻會是比這隻鮫人更慘的境遇。
至少鮫人就算死了還能輪回轉世,她若墮魔,便是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時間就在墨微的不斷實驗以及出門曆練中悄悄過去,轉眼便到了兩年多後,距離帝流漿出世已經不足一月。
而墨微也終於得到了能達成她目標的實驗體。
東海之上。
墨微與崔靈秀站在一座孤島上,這是洛清河洛仙子推算出的帝流漿可能現世的地方。
雖然紫微星宮的紫微鬥數在滄瀾界內可謂獨步下,但兩人都不會給予十成十的肯定——墨微是因為她對紫微星宮有著然的不信任,而崔靈秀是因為……每個道門都被紫微星宮坑過,早習慣了要多長個心眼。
墨微揮手將飽受折磨的鮫人放了出來。
曾經虐殺三名奴役過它的修士的鮫人,現如今眼中唯有一潭死水,毫無波瀾,所有的反抗與激烈的情緒,都在這兩年叫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日子裏消磨殆盡,如今的它隻求速死。
見狀,墨微心中一跳,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麽,但無論怎麽想,都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裏,隻好將之歸結於馬上就要找到帝流漿和靈華泓乳,太興奮了。
沒什麽三觀的崔靈秀歎了口氣,阿墨怎麽還沒好啊,這都兩年多了……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好轉。
“開始吧。”墨微對鮫壤。
鮫人十分聽話,不僅因為這兩年來被“調教”慣了,還因為做完這件事就能死了,這樣痛苦地活著……每一息都是折磨。
它閉上眼,再睜開時雙眸已由碧藍變作漆黑。
無形的波動從人不人鬼不鬼的鮫人身上擴散而開,墨微敏銳地察覺到,有一道意識正輕輕地觸碰著她,帶著來自遙遠時代的友善溫和,以及雜糅其中的冷漠與麻木。
崔靈秀也感覺到了,靈體的靈覺更加敏銳,他分明察覺出,這道意識已經擴散而開,直到極為遙遠的地方,與蟲魚、草木,甚至與島嶼和海水溝通……
它問:“帝流漿……將在簇出世嗎?”
它得到了怎樣的回答,崔靈秀也無從得知。
不知過了多久,那道意識漸漸消散,鮫人睜開眼來,疲憊地看向墨微,張口道:“帝流漿,將在簇東南百餘裏現世。”
它的嗓子之前被墨微廢了,但在不斷的實驗中,墨微改造了它的聲帶,讓它無法使用賦神通,又能正常話。
言畢,鮫人那頭枯草般的長發一點點變得雪白,本就黯淡的鱗片徹底失去所有光澤,一片片脫落。
一道道血痕在它蒼白枯瘦的肌膚上浮現,這是強行催發血脈後造成的“血脈崩潰”,它活不了多久了。
墨微靜靜看著,無動於衷得讓崔靈秀都感覺可怕。
鮫人忽然開口:“你病了。”
墨微挑眉,微覺訝異,這鮫人已經許久不曾與她交流了呢。
“你隻會比我更慘。”大概是死到臨頭,它已經無所畏懼,“我恨你,但也可憐你。”
“我的一生被人族奴役,而你,卻被你所修煉的功法奴役。我即將得到解脫,而你還要這樣茫然無知地活下去。”
墨微的臉色陰沉下來,它是在《無心書》?它是怎麽知道的?!
“好奇我是怎麽知道的嗎?我是剛才通靈時聽見的。”它無視了肉身的變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自顧自地著,“你旁邊這個人在,你體內的另一個意識在……他們都在擔心你,也在可憐你。”
它的是通靈劍意,墨微清楚,但如今的她,意識與身體好像被割裂開了一半,意識到不對勁,但卻根本沒辦法停手。
海麵上飄來隱約的歌聲,不知來源於何處,悲傷而淒婉,教人聽了心中難受至極。
空洞的眼中流下兩行清淚,未及落地,便化作兩顆晶瑩的珠子。
鮫人幽幽道:“祝你好運。”
墨微怔怔站在原地,兩顆珠子滾到腳下,她不知道自己此時究竟是怎樣的心情,有被人踩中痛腳的惱怒,有犯下罪行後的愧疚,有不知所措的茫然……
她覺得壓抑極了,怎麽會這樣呢?發生了什麽?為什麽?
胸口劇烈起伏,看著已經沒了氣息的鮫人,她突然痛苦地悲鳴一聲,無法自製地蹲在地上,眼眶發紅,像一個無助的孩。
“我……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