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第492章夢魘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耳目模糊,佛語環繞,是誰在念著經文,漸漸清靈了整個餛鈍心神。
辛兒不信佛,卻依稀記得,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因為重陽軾的關係,曾和佛法建立起很深的聯係,雖然那時她還隻是個幾歲大的孩子,雖然她從來不太明白,那個父親請來的醫者,將她帶到花穀,在治療她身體的同時,為何要讓她聽這些她根本聽不懂的佛法心經。
她還記得幼時曾與醫聖重陽軾有過這樣一番談話,那時重陽軾已經給她講經講了好一段時間,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小乘經大乘經能讓她聽進去的,都找來讀給她聽,也不管她那麽小能不能聽得懂,最後聽的煩了,她總算開口,確實以稚嫩的聲音問著與她年紀極為不符的問題。
“師父!你與我講這麽多舍利子呀,佛呀!是為讓我成佛,看淡生死,還是隻是為了讓我借佛,超脫世人?”
那時的重陽軾還沒老到鶴發斑斑,那時的重陽軾初次聽她這個跟著他幾年的小姑娘總算開口,還是個喜形於色的可愛老頭,可能怕他的過激反應會對她適得其反,他努力克製住自己的激動,強作淡然的與她交流。
“師父給你講佛,並非是想讓你成佛,也非讓你借佛超脫世人,而是你這個小鬼心裏頭,有著一個深不可測的深淵,這個深淵底下,住著一個魔;你現在或許並不認為有什麽影響,可他已經讓你沒辦法和任何普通孩子一樣玩耍,一樣歡樂,沒辦法感受到任何組我誒一個人該有的喜怒哀樂;小東西,師父想讓你用佛化解你心中這個魔,將你心中的空洞深淵,填充起來,然後,像個正常孩子一樣去感知,去接受,去認知這個世界。”
重陽軾說她心中有魔,那個華麗的宮牆裏麵有個忌她如晦的至尊之人,未曾見過麵的母親為她難產而死,父親為了他的君,就算難得有休息時間,也從不曾真正陪伴過她一天,他們忌諱的是不是也是師傅所說的,她心中的這個【魔】?
“舍利子,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
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
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
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還很小的她還不懂什麽是魔,什麽是佛,她隻清晰的曉得一件事,她的出生,沒有人喜歡,除了那個為她活命而死的娘親,怕是沒有幾人期待過,長這麽大,除了府中照顧她長大的奶娘和一個醫術並不怎麽高明卻很盡職的老醫者,怕也隻有這個耐心與她纏了這麽多天的,據說是世外高人的醫者了,將這個人請來為她治病,是那個說是她父親的男人,第一次,怕也是唯一一次,為她做的,讓她感激的事,雖然奶媽總說父親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最好的官了。
“菩提薩陲依般若波羅蜜多故,
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
是了,她分辨出來了,是重陽軾的聲音,當時還老讓她叫他師傅,後來她真叫了他還不同意的怪老頭。
那時她剛到他身邊不久,那時她給他治的剛有些起色不久,還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不太願意接觸任何外界的人和事,那時她還很小,那時他還沒想總將她拋下,反而,對她極為耐心,治療身體上的疾病同時,也治療這小小年幼的她,心靈上的空洞。
“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
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
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
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師父?師父……”
她下意識尋著聲音去尋,卻並不能找到那個身影,她身處一片虛無之中,茫然無措。
曾經給遺忘的,小時候一點點的小事,卻無比清晰的重新回到她的腦子裏,那是關於花穀的一切,那是關於她與那個第一個外界的人接觸的一切,零零碎碎,卻溫馨單純。
離開年邁的奶媽和醫者後,來到這個完全與世隔絕的地方,她成了穀中最小的娃娃,而且還是個隻要不說話,絕對會讓很多長輩喜歡的不得了的討喜孩子。
可她當時沒有說話,就像個失語的孩子,天生的啞巴,並不會為任何人的喜怒而喜怒,並不會為任何人的哀傷而感觸;可她在離開奶媽時哭了,離開那個老醫者時說話了,叫的還非常清晰,所有人才意識到,原來奶媽小時候一遍一遍的教她說話叫人,並不是真的完全沒用。
她的心智好像在所有人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完全開發了,又因為什麽原因,將自己禁錮起來。
重陽軾說這是失心症,說服那兩個人後,將她帶到花穀後才告訴她,這是那個【魔】。
這個老頭很奇怪,好像能窺視到一般人無法看到的她心底的秘密,解讀出她的思想,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她喜歡花穀的藥山花海,可隻在帶她去過一次之後,他好像就知道她喜歡上那個地方一樣;每次藥房中無需藥材,藥材還沒到采摘集結的時候,他也會帶她去,哪怕藥材花兒都還沒開,躺在孕育著整個花穀藥材,土壤都泛著奇異藥香的土地上,她都能美美的睡個好覺,而他就在旁邊陪著她,什麽也不說,有時陪她一起去會周公,有時就守著她這貪睡的孩子,直到她睡飽醒來,然後他會牽著她踏月而歸,再不然就是趴在他背上,等回到住處時,又已經睡著了。
她從來都不曾告訴過任何人,她喜歡隻有花穀中才會有的一種花果樹上,葉子製成的一種糕點,從他和她吃過一次飯後,她的午餐中,或多或少的,都有這種葉子的香味,或者飯後糕點。
她從來都沒告訴過任何人,她喜歡花穀的清淨,花穀沒有異樣的眼光,花穀的一切,他突然有一天告訴她。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以後你就來做花穀的主人可好?”
“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
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
波羅僧揭諦菩提娑婆訶……”
這個人是除了奶媽外第一個耐心和她說話能說很久而不知疲倦的人,雖然總是他在說,她隻是聽著他說……
他是第一個和她玩遊戲玩的很樂的人,雖然總是他一個人在自娛自樂,她反倒看他玩的挺有趣的人……
有一段時間,他找來穀中很多小夥伴,想是想讓她和同齡的小朋友多接觸一下,她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高冷氣兒】能消散幾分,卻真真是引不起她任何興趣了。
最後沒辦法,他給她講經,仿佛能夠預測到,以她的心智,就算不能完全接受那些高深的佛法佛理,也遠比那些好像她看不上眼的小孩子遊戲,對她要有吸引力,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開口問他。
“師父!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我那個做爹的都不帶你這麽盡職的,你不是會喜歡小孩子的怪老頭吧?”
“噗……從哪兒學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以後不準這麽說人了,起碼不能這麽說師父,師父對你多好呀?比你那一心為他君民的親爹都好,你這麽想師父,師父多寒心呀?會覺得白養你這個小沒良心的了,再說你看你師父這張黴運臉,那裏有一絲猥瑣老頭的痕跡了?好歹你師傅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風流才氣一枝花,引得多少佳人才子心如麻……啊呸!才子就算了……”
那時的重陽軾因為自身身體原因被穀中的長老管的很嚴,嚴禁忌酒,他是名曰帶她出來看梅花偷偷帶了酒,躲到梅林裏最密的樹上來喝的,卻給趴在一支梅樹枝丫上的小小的她,一句話將本來就不多的美酒噴了一小半,人還差點落下並不算低的樹幹。
裹著粉色厚厚冬衣的她,已經不是第一次給這個人放到枝丫上,如今她也已然學會在這麽高的枝丫裏找個舒服的位置趴著了,肉肉的小臉放在幾乎給毛絨絨的袖口遮住的小手上,圓溜溜的眼睛盯著這個年輕時一定讓很多女人頭疼的帥氣小老頭,一本正經的又問。
“既然師父這麽好,那辛兒能不能喜歡師父呢?”
她這一句話,險些又將他給嗆死,立即驚恐的嚴肅警告她。
“不能,絕對不能……當然也不是說你不可以喜歡師父,但是小鬼,你必須得分清楚,對於長者的這種喜歡,絕對不可以和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一輩子的喜歡混合在一起……”
“為什麽呀?師父不是曾說過,隻要是兩個人真心相愛的話,男-男女-女年紀身份不是都不重要嗎?”
“不是……你誤會一件事了……該死的我幹嘛給你一個小屁孩講這些大人還分不清楚的東西呀?”
解釋最後成了某個不著調師父的抱怨,似乎自己也無法推翻他曾經教過她的理論,他最後也沒辦法的走上大人說不通便以權威製止的教育之路。
“總之,你隻要記得,喜歡師父,和要與師傅成親的方式生活在一起一輩子的喜歡,是不一樣的,不可以有和師父一輩子的念頭,你還是小孩,長大了師父就該入土了,這樣的想法是不對的,師父也會不喜歡小辛兒的!”
“那什麽樣的人喜歡上了,才是正確的呢?”
她還是一本正經的問,仿佛隻是個和所有孩子一樣的好奇寶寶一般,這下卻將師父問住了,再沒有剛才的急眼令色神氣強硬,剛剛還亮亮的眼睛暗淡下來,像是個迷路的孩子,也無法找出這個答案一般。
“什麽樣的人才算正確?小辛兒!這個答案師父沒辦法給你,師父隻能讓你記住一句話,千萬不要愛上一個心不在你這裏的人,更不要愛上一個,能夠毀了你的男人。”
最後她長大了,師父沒入土,卻也不像小時候那樣時時會帶著她了,她想,他可能是沒能從那條迷茫的路上找到回家的路吧?也可能真的是怕她步上拂塵蘇的後路,從她十幾歲被父親留在長安來來回回關起來後,更是極少能夠看到他,可她讓他小心著的一切,告訴她的一切,她都記得。
“那師傅,辛兒心底的那個【魔】何時才會真正的化解呢?”
“等你遇到一個,能夠打動你的心,教會你怎麽愛,真心讓你付出一切,並且不介意你所有缺點,願意接納你一切好的、不好的男人時。”
“什麽時候才會遇到?”
“該遇到的時候會遇到。”
“如果那個男人像師傅一樣,能接納辛兒的一切,卻同樣不要辛兒,或者不能要辛兒和他一輩子,怎麽辦?”
“該是你的,永遠都會是你的,任何存在【不要】和【不能】大白於天下的關係,都隻是人們私心下的卑鄙借口,這樣的感情,倒不值得小辛兒去苦心守候,放手最好。”
“那如果是辛兒不愛了呢?那個男人愛著辛兒,辛兒卻無力愛他了呢?”
“那時,你得讓自己的心去做判斷,如果不愛,比愛更難,如果愛,比不愛累了些,堅持了那麽的愛,何苦因為心底的委屈,便放手呢?”
……
辛兒猛然睜開眼睛,意識總算清晰過來,呼吸急促的看著上方雕琢的巧奪天工的赤紅天花板,心頭好像壓著一塊巨大石頭一般,讓她無法恢複平靜。
那夢中一老一少,仿佛隻是單純好奇的探索,仿佛隻是自己理解的經驗傳授,那一字字一句句,此刻清晰的印在她的腦海中,微微閉上眼再睜開,眼前重新陷在模糊之中,繼而給黑暗籠罩,即便現在睜開眼睛了,她還無法分清,此刻究竟是在夢魘中,還是現實中。
“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