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人
原來隻會傻笑的傻子會認人了,這消息很快就傳開了,要是往常,老阮家一定會擠滿了看熱鬧的鄉裏鄉親,但現在這個時候大夥都餓著肚子,哪有功夫看熱鬧,因而阮家尚且還能保持些許清淨。
阮家,鄭水仙和阮安寧回來了,她一回來,劉蘭就拉著阮笑跑過去,“媽,你看看,我們笑笑會認人了。笑笑,來,叫奶奶。”
阮笑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麵孔,對她笑了一下,喊了一聲:“奶奶。”
不用劉蘭繼續教,接著喊了一聲旁邊的阮安寧,“爺爺。”
阮安寧睜大眼睛,笑了,“真能認人了。”
鄭水仙板著臉,沒有話。
劉蘭看著兩老,心翼翼地:“媽,你看,笑笑不傻了。”
鄭水仙看了她一眼,頓了一會兒,終於話了,“不傻就能讓家裏人吃飽飯了?”
阮清明笑嘻嘻地:“奶,咱妹不傻了,長得又是頂頂好看的,嫁給誰不能?就為了一袋米嫁給那個老光棍,出去丟人不?我家就有一個妹妹,奶舍得送出去,我們可舍不得,真要送,送春菊啊夏草啊花生啊,她們可比咱妹利索,那老光棍沒準更喜歡。”
他這話一出口,鄭水仙還沒回答,春菊幾人的媽張美芳就跳了起來,“呸,憑啥?我們春菊給家裏幹過多少活,賺了多少工分,至少自己的口糧賺回來了,笑笑呢?這麽多年給這個家裏做了什麽貢獻?”
阮清明似笑非笑地盯著她,:“二嬸,我哥還在城裏上工省吃儉用拿回來的肉票糖票各種票,再加每個月二十來塊,家裏誰沒沾光?養個我妹妹也頂頂夠,還有,我家男丁多做的活還能比你們春菊夏草少?要為這個家裏做了多少貢獻,二嬸你覺得你比我妹好多少?”
他的話不知道挑動了張美芳哪根神經,她那眼睛瞪圓了,一副氣惱的樣子,“大嫂!你聽聽,你兒子的都是什麽話?誰家孩子會這麽跟長輩頂嘴?”
鄭水仙拍了一下桌子,“夠了!都別了。”
阮清明懶洋洋地:“奶,不是我,我家男丁多,就算我不怎麽幹活,每也能掙五個工分,每年缺糧戶也輪不上我,沒給家裏拖後腿,我大哥在城裏工作了幾年,拿回來的錢少也有幾百塊了吧?家裏還有誰有我大哥賺的多?我爸還有我弟也沒少幹活,這個家不全部,至少有一半是我家撐起來的。對,現在是災年,缺糧食沒辦法,但一出事就想拿我妹去換糧食,是不是太讓人寒心了?”
阮安寧敲了敲旱煙,悶聲:“下個月每家每戶能領一百斤紅薯過冬,不缺這一袋糧食,犯不著送孩子進火坑。”
鄭水仙惱著推了他一把,“你也跟著鬧,老李那兒算什麽火坑。”
阮安寧看了她一眼,沒有話。
家裏拿主意的還是阮安寧,鄭水仙沉默了一會兒,彎腰摸了摸阮笑的臉,問:“你知道你今年幾歲了?”
阮笑看著她,乖巧地回答:“15歲。”
能回答問題,口齒清晰,的確不像是之前那個傻子了。
鄭水仙盯著她看,她這四個兒子,就老大生的最好,又討了隔壁村最漂亮的婆娘,生出來這幾個孫子孫女長相都漂亮,尤其笑笑,長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鼻口,皮膚又白,到這會兒都不像受過餓,反倒像城裏養出來的閨女兒嬌嬌嫩嫩的,送去給老李做婆娘的確可惜了。
這樣想著,鄭水仙:“既然你們都不想,那就算了。”
阮平安叫了起來,“媽!我可沒話,我家二狗快餓死了,你忍心讓你孫子餓死?”
他手裏扯著二狗,二狗叫喚:“奶,我餓,我餓。”
鄭水仙:“誰不餓,就你兒子金貴?”
老四媳婦兒剛生了兒子,沒吃的,連奶水都沒有,隻能喂孩子稀薄的米湯,這幾日都瘦了幾圈,不單單是老二孩子餓,站在這裏的哪個現在不是餓著肚子?
鄭水仙感到了一絲疲憊,從前她曾經為“多子多福”欣慰過,阮安寧沒有兄弟姊妹,是獨子,她嫁過來被欺負了多少年,現在是熬出頭了,無論時候在外頭都能挺直了脊背,但遇到了這樣的災年,多子多孫也成了磨難。
她沒有再送老大傻閨女的事,到現在人都不傻了,也沒有理由送她出去了。
阮平安沒憋住,“那李疤頭的五十斤米怎麽辦?”
那可是整整五十斤啊!
在這種災年,五十斤的白米多麽珍貴啊!
鄭水仙盯著阮平安,淡淡地:“你要舍得,送你閨女去。”
阮平安不話了。
他家春菊長得粗壯,幹活是一把好手,她娘張美芳都沒她幹的那麽利索,多虧有春菊,他和張美芳才能時不時歇息個一兩,這樣的勞動力,他哪舍得送出去,那五十斤白米單單給他,他才會考慮這種事情,落到全家頭上,分到他們這兒也沒多少,他才舍不得送春菊去呢,不止春菊,還有兩個,他都舍不得。
結親這事兒就這麽不了了之,雖然對於其他人來是個噩耗,但對於阮吉一家,卻是一件喜事。
傻了這麽多年的阮笑,居然會認人了,那雙呆滯的眼睛到這會兒變得靈動起來,任誰看了都不會覺得是個傻子。
阮吉回來得知這個消息後,也顧不上阮笑已經長成了十幾歲的大姑娘,跑進屋子裏就將她高高地抱了起來,“笑笑,認得我不!”
阮笑想哭,但又及時地將這股酸意憋了回去,“認得,你是爸爸!”
她大聲地叫了出來,因為傻了十幾年的緣故,她嗓子很少使用,所以到現在,聲音還細細的嫩嫩的,叫阮吉聽了想哭,“哎,我是爸爸,笑笑認得爸爸了,真好。”
他將阮笑放了下來,這樣一個大男人,遇到這種事情,眼睛都紅了,“真好,咱們也是有福的,有生之年還能聽見笑笑叫爸爸。”
阮清明:“咱妹聰明著呢,不用咱媽教,她自個會認人,連家裏狗都會認,叫它大黃呢!”
阮吉聽了心裏高興,對阮清明:“趕緊叫你兩個哥哥回來,讓笑笑叫叫他們。”
“爸,我們回來了。”阮吉話音剛落,院子就進來了兩個人,一個高的,一個矮的,高的是阮吉的大兒子阮東升,稍矮的是次子阮青柏。
阮東升長相很俊俏,身材略幹瘦,一股子斯文氣,他本來是家裏最有前途的人,不僅念了高中,還在城裏拿到了工作,吃上了商品糧,一個月工資二十來塊,前途無量。
然而前一個月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灰溜溜地從城裏回來,跟著阮吉下田,開始賺工分吃飯。這種和地的待遇,別人都為他惋惜,問他怎麽回來,他啥也不,所以他沒了工作的原因至今是一個未解之謎。
阮吉看見了大兒子,招呼他過來,“東升,青柏,你們過來。”
青柏比較活潑,他跑了過來,對阮笑笑,“笑笑,你認得我不?”
阮笑脆生生地喊:“二哥!”
青柏笑得更開心了,“哎!我是你二哥哥,諾,這個是你大哥!”
他將東升拉過來,“喊大哥!”
阮笑對他笑著,也甜甜地喊了一聲“大哥”。
阮東升摸了摸她的臉,沒有話。
阮笑看著他的眼睛,伸展開手臂抱住了他。
妹妹這樣熱情,阮東升吭吭哧哧地吐出了一句話:“好了就好。”
阮吉拍了拍大兒子的肩膀,:“剛忙完回來,好好去休息吧。”
阮東升點點頭,從口袋裏摸了摸,摸出了半塊黃麵饅頭,放到了阮笑手裏,“吃饅頭。”
阮笑捏著那半塊饅頭,看著大哥,:“謝謝大哥。”
阮東升離開了,阮青柏卻不願意走,哄阮笑多了幾句話,確定了妹妹真不傻了之後,才心滿意足地跑了。
屋子裏隻剩下阮吉阮清明,還有阮笑。
阮清明摸了摸妹妹的頭發,對阮吉:“爸,我揍二狗,二狗漏嘴,奶有這個念頭不是自個來的,是二嬸在裏頭項,讓李疤頭有了這個念頭。”
阮吉聽了,沒有什麽,但是臉色不太好看起來。
阮清明:“二狗這個傻子,去李疤頭家能吃香喝辣,這種好事怎麽落不到他家,他上頭三個姐姐,偏咱妹應該去?沒這個道理。”
阮吉:“這事你別了。”
阮清明:“爸,不是可以分家嗎?你問問奶能不能讓我們分出去單過,憑啥我們幹活賺口糧,二嬸一家抬手抬腳閑著玩?”
阮吉:“胡鬧,分什麽家?這種事情不準再,更別在你奶麵前提。”
阮清明閉了嘴,歎了一口氣,沒有再話了。
阮笑和著水,吃了一口那半塊黃麵饅頭,依然哽得喉嚨疼,阮清明給她拍了拍背,“慢點吃,別嗆著。”
阮笑將饅頭遞給阮清明,聲:“哥哥,你吃。”
阮清明笑了起來,“咱妹懂事,有吃的還知道給哥哥吃,哥哥沒有白疼你。”
阮笑第一次在這種清醒的狀態裏得到親生哥哥的誇獎,忍不住害羞地捂住了臉。
阮清明看到她這個樣子,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他摸了摸阮笑的腦袋,接過那個饅頭,輕輕地抿了一口,還給了她,“笑笑吃,哥哥不餓。”
阮笑捏著那個饅頭,望向阮吉,遞給他,“爸爸吃,笑笑也不餓。”
阮吉沒有接,“你吃吧,吃飽一點,好好睡一覺。”
阮笑聽了,知道他們兩個都不會吃這半塊饅頭,也沒有再什麽,努力地將那塊饅頭吃掉了。
這是她的家,雖然前輩子活了十五年就夭折了,之後更是到了未來,成了霍家的女兒,過了三年的富裕生活,但在她心底,這個貧窮的年代才是她的歸處,因為這裏有她的父母,她的哥哥們。
這裏才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