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 江浦驚變
傍晚時分,天茶山上紅日夕照,李靜姝和南平均組朱清影手拉著手,步履輕盈地向山下走去。
朱清影和解縉是午後來的,攜著一些用心而精致的禮物,有從河西帶回的特產,也有在京城采買的珍玩,其中一把古木折扇甚合李祺胃口,李祺見他們是為酬謝自己當初船上相助之德,也並非金銀玉器等名貴之物,便笑著收下了。
他們昨日便遣人打過招呼,因此李祺和朱玉蘿在上午便做好了準備,將房屋清掃一番,待朱清影和解縉登門,賓主先是寒暄一陣,然後就將客人請進書房,品茶敘話。
如今燕王和建文間的爭鬥太過敏感,既然是私人聚會,眾人都有意避開這個最敏感的話題,隻聊些家常小事,倒也是言笑晏晏,賓主盡歡。
李祺雖是劍術高手,本質上卻是個文人,和同是文人的解縉有說不完的話題,品評古今大儒的詩詞和文作,極是投機。
朱玉蘿則和朱清影聊起些皇室內部的瑣事,如哪位郡主和誰家公子成親了,哪個王爺納了小妾或者添了兒女,哪個皇親又出了什麽趣事等等。女人對這等家長裏短的變化本就更好奇些,兩個女人說起來,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
相比之下,因為父母都在和客人說話,李靜姝就顯得略微落寞了些,一個人無聊地揪著花瓣,又或追著院子裏的貓亂跑。
朱玉蘿知道女兒想和朱清影說話,笑著起身道:“你們晚上留在這吃飯,我先去準備,你久未來過江浦,讓小姝帶你四處轉轉吧。”
朱清影本就計劃和李祺朱玉蘿一家共進晚餐,聞言含笑稱謝,和李靜姝出了門。
李靜姝知道朱清影喜歡清靜,就帶她上了天茶山,到自家的茶園參觀,然後故作不滿地道:“為何爹娘都有禮物,偏就沒有送給我的,難道我就不配有一份的嘛?”
雖是嗔笑,在她的一番“做作”之下,卻也顯得楚楚可憐,委屈萬分。
“有,有。”朱清影莞爾道,“別裝了,有你的一份,隻不過剛才當著公主和駙馬,我不好意思拿出來罷了。”
“不好意思拿出來?”李靜姝瞪眼道。
“也不是我不好意思。”朱清影若無其事地道,“確切地說,是怕拿出來以後,你不好意思。”
見李靜姝滿臉不解,她更是得意,神秘兮兮地從懷裏摸出一本裝訂精美的話本小說:“喏,你看,這不是你以前一直喜歡的話本嘛,我看它最近剛出了新卷,好像寫的是後續的故事,想你可能還不知道,就買了給你帶來。”
李靜姝接過一看,見封皮上赫然寫著一列紅色的大字,不禁有些頭暈目眩,也確實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少年英俠傳之決戰秦淮妖女》。
粗略一翻,其劇情主要講的是男主角與化身秦淮花魁的魔教妖女鬥智鬥勇,最後使妖女俯首稱臣,甘願被男主角收入房中。
雖然還有很多細節對不上,但依稀就是照著她和藍橋間的故事演繹的。她想起當初在北平茶樓聽古先生說書,暗道這些事該不是從北平傳回來,然後被人改編的吧。
見李靜姝臉紅紅的不知在想什麽,朱清影笑了笑道:“怎麽?你不喜歡?其實我也知道,像這樣的話本,多數是給那些男人胡思亂想,自己尋開心的,和田螺姑娘那種窮人忽然得到仙女幫助的故事沒什麽本質區別,都是白日做夢。”
她撇了撇嘴又道:“現實中哪有這樣的好事?你欺負了別人姑娘,打得人家求饒,最後還甘願侍候枕席。我看那女主角也是有病,換作是我,就在圓房時趁機殺了他解恨。”
“我……我沒有不喜歡……”李靜姝聲若蚊呐地解釋著。
朱清影卻仿佛聽不進去,自顧自地道:“跟著解大人久了,耳濡目染,我現在也很是看過一些書的。這話本裏的秦淮妖女,應該就是以我之前遇上過的那個花語夕為原型,她……”
“清影姐。”李靜姝笑著打斷了她,“娘應該已燒好飯了,咱們回去吧。”
朱清影怔了怔,剛想說“咱們不是才上山不久”,已被她拉住了手,穿過整齊的茶田,往山坡下走去。
回到距離弘毅廬還有一條街的距離,李靜姝突然站住,神色一變道:“不對勁。”
朱清影嚇了一跳,壓低了嗓音道:“怎麽不對勁?”
“你看這裏的腳印,全都是往我家去的。”李靜姝蹲下身,指著地上幾種不同的腳印道,“剛才咱倆出門時還沒有的,一、二……他們有五個人,而且看這個腳印的形狀……”
朱清影想了想道:“難道你家今天還有別的客人?”
李靜姝搖搖頭:“我看不像客人,搞不好是敵人。我爹娘隱居在此,並未卷入任何勢力漩渦,如果有敵人來說不定是衝著清影姐或解大人來的。”
她說到這,倏地抓住朱清影的肩膀,神色凝重地道:“清影姐,你先回茶園那邊去,記得掃去腳印,那裏茅屋的地下有個製茶用的茶窖,你躲到茶窖裏。”
“那你呢?”
“我回去看看。”李靜姝斷然道,“家裏出了什麽事,到底什麽人來,總要先弄清楚。”
“可你一個弱女子,如果真有敵人,你能怎麽辦?”朱清影急道,“還是我去吧,我不能讓你涉險。”
“聽話。”李靜姝來不及和朱清影多解釋,重重拍了她一下,亮出係在腕上的十字金翎。
當年在解縉的船上,花語夕被擒,朱清影曾見過此物,知道這是花語夕的招牌兵刃,此刻驟然再見,幾乎驚得呆了,指著李靜姝,瞠目結舌地道:“你……難道你是……”
“對對,我是。”李靜姝此時不願過多解釋,用衣袖重新蓋住皓腕,揮了揮手道,“快去吧,別擔心我。”
朱清影的心中掀起千層巨浪,想起自己剛才和李靜姝在茶園裏的對話,想到後者拿到話本時的古怪神態,還有觀察到地上腳印時的心細如發,茫然地點點頭,快步去了。
李靜姝稍稍放下心事,輕移腳步,並未直趨弘毅廬的正門,而是小心翼翼地繞到後院的牆外,透過一條狹窄的磚縫,向內窺視。
剛才那五個人的腳印,她雖然無法全部認出,但也從中得到三條關鍵信息。
第一,這五個人,並不包括藍橋、風夜菱或白雪音這些她熟悉的人。
第二,五個人中包括四個男人,還有一個女人。
第三,其中有一個人的腳印,像極了張仲傑。
有這三條線索,她幾乎可以斷定,來者就是張仲傑和他的四象使。
但他們跑到這弘毅廬來,又是為什麽呢?
她在磚縫內沒看到人,又換了一條對著側院的磚縫,剛把眼睛湊過去,就見一道人影“砰”地一聲摔在地上,赫然是蕭無痕。
李靜姝強壓下立刻衝進去的念頭,但見蕭無痕在地上打了個滾,痛苦地捂著肚子,左肩上一條指寬的刀痕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孤狼和幽冥分別執著大刀和長柄鐮刀,一左一右地踏前而上,又往蕭無痕攻去,蕭無痕受傷在前,隻得持劍勉力支撐,且戰且退,不片刻再添兩處外傷。
李靜姝心中一凜,暗道若連蕭無痕都被迫得落到這步田地,弘毅廬內必已凶險至極。
果然,就聽一聲長笑,又有兩道人影兔起鶻落,掠到這側院之中,正是李祺和張仲傑。
張仲傑習練四象無極功,如今功力高絕,已再不需要任何外門兵刃,赤手空拳落葉飛花,皆可傷人性命。
他黃昏時闖進弘毅廬來,本想找到朱清影一掌殺了,不料朱清影卻不在院內,便向李祺逼問其下落。
李祺秉承“威武不能屈”的君子之道,豈肯出賣朱清影?當下抽出寶劍“相見歡”,怒叱張仲傑擅闖公主府邸。
張仲傑知道柳月遙的計劃,心想就是皇帝我們也殺得,何懼踏破你區區一個公主府邸,掌風驟起,就和李祺戰至一處。
他一邊和李祺過招,一邊便命四象使在院內四處搜查,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蕭無痕被迫出手,一開始憑借其精妙的劍法殺退了孤狼等人,但終究雙拳難敵四手,在四象使的多人圍攻之下負傷,最後被孤狼和幽冥攆得逃至側院。
李祺的清秋劍法獨步京城,但終究難敵四象無極這傳自當年三大宗師的奇功。二人交到四十招後,張仲傑的雙掌仍揮得虎虎生風,李祺卻逐漸被迫得落在守勢,從一開始的尚能招架,變成後來不得不左右閃避,且戰且退。
張仲傑不肯放過他,一直追到側院,見李祺背倚一座假山,露出舍命一戰的神色,剛想說話,就聽腳步聲響,趙雪楹已擒住解縉,範青藤則捉住朱玉蘿,把兩名人質推得走了過來。
“阿蘿!”李祺見朱玉蘿遭擒,麵色一變,手中的劍再也攻不出去。
張仲傑見他如此,倒是一笑,拍了拍手道:“好啦好啦,公主殿下,駙馬爺,小人得罪了。今日小人本非為你們一家而來,隻要你們告知我南平郡主的下落,我絕不為難你們。”
他接著看向蕭無痕:“至於聆雨堂的蕭大姐為何也會出現在這裏,我可沒心思管。總之,說與不說,你們一句話的事。”
見李祺的嘴唇動了動,朱玉蘿立刻大聲道:“不許說!我們朱家皇室,豈是可以受人脅迫的?”
她挺著脖子又向前走了一步,鳳目圓睜:“有本事就殺了我,想從我們夫妻嘴裏問話,卻是做夢!”
“敬酒不吃吃罰酒!”張仲傑一聲冷笑,朝正拿薄刃“螳螂刀”架在朱玉蘿脖子上的範青藤下令。
“掌嘴。”
範青藤先是一怔,還以為自己聽岔了,待張仲傑又重複一遍,聽清他真是讓自己去掌臨安公主的嘴,這才有些猶豫地拿開螳螂刀,然後揮手一掌,甩在朱玉蘿的右臉上。
“啪”。
清脆的聲音響徹院中。
李祺看得睚眥欲裂,踉蹌一步,悲呼道:“阿蘿!”
朱玉蘿的嘴角滲出血絲,麵頰迅速腫起,她卻滿不在乎,還用含血的嘴狠狠淬了一口道:“今天他們就是把我殺了,你也不許說。”
張仲傑眉峰一挑,又道:“再打!”
範青藤以前雖也是橫行一方的惡霸,但說惹到皇室人物,特別還是鼎鼎大名的大明開國長公主,單隻看朱玉蘿那份雍容的氣度,就已足夠讓他心顫。
但煉主的命令不可違背,他咬著牙,反手又是一下,打在朱玉蘿另一側的臉頰上。
朱玉蘿雖已年過四十,但保養甚佳,臉頰的觸感柔嫩細膩,就好似剝了殼的煮雞蛋。掌摑朱玉蘿不但使李祺悲呼不止,也讓範青藤升起一股怪異的錯亂感,仿佛通過朱玉蘿,他可把這些曾經隻能仰望的天家貴胄踩在腳下。
張仲傑看到範青藤閃動的目光,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麽,嘿嘿一笑道:“怎麽樣,公主的臉蛋軟不軟啊?”
範青藤凝視著朱玉蘿的玉容,神色逐漸開始變得狂熱:“軟,不但軟,身子還很香呢。”
“駙馬爺,我原本是無意冒犯的。”張仲傑故作輕鬆地負手到身後,悠然道,“隻是我這手下平日驕縱慣了,若真對公主做出什麽出格的事,可別怪我節製不住。”
他朝範青藤打了個眼色,後者立時湊到朱玉蘿的頸邊,嗅了一口道:“不愧是公主,和青樓裏那些婊子比起來,果然有不一樣的香氣。”
“你想幹什麽!”李祺長劍指著範青藤,激憤地道,“你再碰她,我先殺了你。”
範青藤再次將螳螂刀架在朱玉蘿的脖子上,警告李祺不要輕舉妄動,張仲傑則一不做二不休,再次發話道:“這大夏天的可真熱,公主是不是穿太多了?青藤,幫公主寬衣吧。”
朱玉蘿的臉色驟然一變,但見範青藤的另一柄螳螂刀劃過來,竟是要劃開自己的衣裙。
李祺眼見愛妻受辱,心下閃過一個決絕的念頭,寶劍相見歡閃電一般攻出,竟是刺向被範青藤控製住的朱玉蘿!
強敵在前,又逼他們出賣朱清影,既然左右名節難保,不如先殺死愛妻,再自刎殉情。
朱玉蘿和李祺心意相通,立時露出昂然赴死的神色,挺直了身子道:“好相公,快來吧!咱們夫妻今日就是死在這裏,也絕不給惡人得逞!”
由於事起突然,張仲傑武功雖高,但因為朱玉蘿身處另一個方位,想要阻止已然不及。範青藤見李祺劍光點點地攻過來,知道就算自己此刻抹了朱玉蘿的脖子也是無用,但若不將立即她放開,隻怕自己也要被這驚天動地的一劍波及。
匆忙中他猛地在朱玉蘿背後一搡,把她推得迎向李祺的劍,同時自己抽身後退。眼見李祺的長劍就要刺進朱玉蘿的心口,忽聽院外傳來一聲嬌喝。
“爹爹住手!”
正是李靜姝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