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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8章 婦人之心

  “娘去世前醃的酸梅子,終於在十二年後的今天,被我吃完了。”


  在江浦的弘毅廬,弘毅先生李祺目光懷緬地抱著一隻已空空如也的大瓦罐,如是說道。


  “這是妾身從相公口裏聽到,最悲傷的一句話。”臨安公主手裏端著一碗剛做得的魚頭豆腐湯,神情黯然地立在門邊。


  “回不去了,阿蘿!無論你、我、還是小姝,我們都回不去了。”魚湯散發著鮮味,李祺卻似毫無察覺,仍然不舍地嗅著罐中殘存的氣息,顯得既貪婪又留戀,良久才將那隻瓦罐放下。


  “十二年啊,又是一個輪回了。我覺得我的心也就像這隻瓦罐一樣,空得什麽也沒剩下。”


  臨安公主閨名“玉蘿”,因而被李祺換作“阿蘿”。她放下魚湯,先用發燙的手指捏了捏耳朵,然後緩步踱到李祺身前,輕聲道:“對相公來說,這是屬於母親的味道。大禍來臨時,她老人家知道難逃一死,卻並沒有恐懼,在臨行的前幾天拚命醃製酸梅,隻為給相公留下一份念想。”


  她頓了頓又道:“隻可惜妾身和小姝都不喜歡吃。不過這也是好事,至少沒人跟你搶了。”


  “是啊,小姝不愛吃呢,她總嫌太酸了。”李祺看著那空罐子,啞然一笑道,“其實她不知道,這梅子就因為醃的特別酸,才能放得持久。哈,這可是我老李家的獨門秘方呢。”


  朱玉蘿拾起罐子,用眼神詢問李祺是否要洗,見李祺搖頭,又將罐子放下,歎道:“這些年來,這罐子就像你的寶貝似的,每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顆,馬上又用棉墊塞緊,然後吃也不舍得一次吃完,還用小刀切開,隻吃半顆。”


  “不是像,它就是我的寶貝,現在也是。”李祺一邊說著,一邊再次用棉墊塞緊了罐口,“不塞緊的話,裏麵的氣味就揮發了。”


  “阿蘿你不明白,這罐酸梅寄托著我對過去美好生活的懷念,我是真不舍得吃啊。如今吃完了,我感覺心裏空落落的,好像過去的生活已徹底離我遠去,像魚兒離了水,無法呼吸了一樣。”


  “怪我,當初應該求娘把這醃酸梅的技藝教給我的,不過現在也於事無補了。”朱玉蘿幫李祺把瓦罐放回到桌下的角落,“或許正如你剛才說的,我們都該學著向前看了。”


  “向前看……”李祺默念一聲,忽然心中一動道,“阿蘿你說,那張輔會好好待小姝嗎?”


  自李祺從天蓮峰回來,這並非他第一次提到李靜姝的下落,朱玉蘿想了想道:“聽說張輔是燕王頭號愛將張玉之子,跟著他享盡尊榮,自是不在話下。”


  “這也正是我擔憂的地方。”李祺眉頭緊鎖,“燕王淮北大捷,然後乘勝渡江,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進京。張輔功勞不小,日後必然加官加爵,若是從此誌得意滿,再不把咱家小姝放在眼裏,她豈非要受委屈?”


  “我們當女人的,又有幾個沒受過委屈?”朱玉蘿幽幽地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她既然打定主意不回家,你又不肯接受她選的夫婿,又何必徒增煩惱。”


  “阿蘿這是在怪我了。”李祺苦笑道,“怪我總把家國忠義掛在嘴邊,從來沒站在小姝的立場,替她想過。”


  “這話是相公自己說的,妾身可沒有這個意思。”朱玉蘿拿出兩隻瓷碗,開始盛湯,“不過,如果老四真的掌權,相公想怎麽做?還要和他對抗到底嗎?說到底小姝是老四那邊的人,這樣會讓她很難做。”


  李祺森然道:“聖上風華正茂,且有太子降世,燕王就算以靖難的名義進京,又憑什麽上位?難道他敢弑君?先帝可還在紫金山下看著他呢!”


  “唉,你還是不了解老四。”朱玉蘿搖頭道,“但凡是他想做的事,往往不計代價,不擇手段,也都是要完成的。”


  “那我們就由著他胡來?”李祺反問。


  “能有什麽辦法呢?”朱玉蘿把魚湯擱到李祺麵前,李祺還沒來及動,就聽“喵”的一聲,一隻半橘半白的大花貓身手矯捷地跳上窗台,又沿窗台跳到桌上,對著那碗魚湯一陣猛嗅。


  這正是那隻名叫“柚子”的大貓,因常被朱玉蘿投喂,並不怕人,隻試探地瞄了李祺一眼,好似在說:“你不吃的話,我可不客氣了。”


  李祺在柚子的後頸上摸了摸,後者立時興奮地搖了搖尾巴,一頭紮進湯碗裏,大快朵頤地享用起來,連胡子都掛上了湯汁。


  “如果燕王敢弑君,我就進京城去,保護聖上至最後一刻。”


  “他真做得出的,妾身沒開玩笑。”


  “我也沒開玩笑。”


  房間內一時陷入沉默,朱玉蘿和李祺相互對視著,仿佛都想從對方的目光裏看出對方的心思,隻有柚子舔食魚湯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


  過了良久,當柚子吃完一整碗魚湯,心滿意足地又叫起來,李祺才低聲道:“我並非貪圖什麽千古忠義之名,我隻是覺得,世間人心喪亂,總要有人一正風骨。父親是開國功臣,我又身為駙馬,我不為天下先,誰敢?”


  “你這是螳臂當車!”朱玉蘿緊緊盯著李祺,語氣發顫地道,“那妾身怎麽辦?小姝又怎麽辦?你就不怕妾身今後一個人,也受盡那孤獨和思念的折磨?就像你今天感慨那酸梅子一樣,若幹年後,妾身會不會也有一番感慨,什麽距最後一次品嚐相公捉上來的鮮魚,已過了十二年?”


  “小姝已經覓得了她中意的歸宿,不是嗎?”李祺喟然道,“至於阿蘿你,你自己剛才也說過,女人沒有不受委屈的。”


  朱玉蘿咬著牙,淚珠在眼眶裏打轉,柚子察覺出屋內氣氛不對,放棄了在窗台上曬太陽的念頭,竄進草叢沒影了。


  “相公若真打定主意以身許國,那就先把妾身殺了。到時候讓人把咱們合葬在一起,也算是相守一生。”朱玉蘿轉身摘下掛在壁上的寶劍“憶江南”,“唰”的一聲抽了出來,寒光四射。


  這“憶江南”和李祺的佩劍“相見歡”都是當年朱元璋為朱玉蘿置備的嫁妝,因此鋒寒無比,殺氣立現。


  “你這又是何必?”李祺袍袖一揮,探手把劍奪了過來,還於鞘中,目光則從窗中射出,投往遠處的江麵。


  “你可以說我婦人之心,沒氣量。”朱玉蘿“啪”的一聲關上了窗,“但在這件事上,我就是小心眼。阻止自己的相公去送死,這有錯嗎?”


  李祺正待再說,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娘說的半點錯也沒有,我不許爹去。”房門被一把推開,李靜姝大踏步走了進來,重複道:“我不許爹去!”


  “在這世上,疼我的人已沒剩下幾個,我不想再失去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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