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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番外一:孟庭之(一)

  孟庭之第一次見到鄒沫的時候,嶺城已經下完了最後一場雪,正逢雪融開春。


  那時她安靜的坐在一個小方凳上,麵容疲倦,身上穿著發白發舊的短棉襖,衣料上還殘留著做工留下的痕漬。


  不過是十四歲的小女孩,卻有一種不符年紀的消沉。


  他跟著扶貧辦的人走進去,高大的陰影籠罩住她小小的身軀,似是驅走了寬大襖子裏的一絲冰寒。


  鄒沫抬起頭來,看著眼前身材頎長的男子,雙眼微凹,眼神卻清透而倔強。


  她抿著唇,神情緊繃,一雙布滿凍瘡的小手不安的攥著衣角,一言不發。


  孟庭之突然就有了幾分笑意,到底是小孩子,見了陌生人也會緊張局促。


  他向來很有耐心,何況對著這樣一張像極了陳榷的稚臉,實在勾起了他很多回憶。


  孟庭之蹲下.身子,視線與鄒沫平齊,他神情柔和,沉邃的眸子映著她瘦弱的身軀,放慢了語調道:“你是鄒沫?”


  “沫沫,這是你的資助人孟先生,快跟人問好!”扶貧辦的負責人眼看鄒沫沒什麽反應,心裏為她著急,生怕這孩子犯軸,連忙提醒鄒沫表現好一些。


  可鄒沫就像沒聽到似的,直愣愣的看著孟庭之。


  她想到了阿爸,他的肩膀比阿爸還要偉岸一些,但身形比阿爸高瘦很多,看上去溫和儒雅,骨子裏卻有一種疏離感。在嶺城,她還從未見過長得像他一樣好看的男人。


  孟庭之也不惱:“我是孟庭之,孟是孟母三遷的孟,庭院的庭,之乎者也的之。”他盡量用簡單通俗的詞語來形容他的名字。


  許是孟庭之醇厚溫靜的聲音終是刺穿了鄒沫連日來一直轟隆隆鳴個不停的耳膜,她蒼白幹涸的唇上下翕動,艱難的從喉間吐出了幾個字:“你能帶我見到阿爸嗎?”


  鄒沫實在太累了,今年的冬天太長,長到她以為再見不到來年花開。她一日複一日的奔波於家和工廠之間,不斷的告訴自己要堅持,家裏沒了阿爸,阿媽臥病在床,她沒有任何理由倒下。


  可無論她做什麽,阿媽都對她不理不睬,甚至不願接受她辛苦賺來的工錢用來治病。她心裏急的厲害,既愧疚又心疼,每到深夜她都會夢見阿爸那具冰冷冷的屍體,夢見阿爸笑著對她說等他買口琴回來的模樣。


  她很想說她不要口琴了,她隻要阿爸,隻要他回來。


  可無論她怎麽哭喊,怎麽都抓不住阿爸漸行漸遠的背影。


  她多想回到那一刻,回到那年年關,她牢牢守著阿爸,不讓他出門。


  這樣一切悲劇就都不會發生,阿媽不會換上鬱症,不會不要她,阿爸也還會和她坐在家門口教她詩文,他們還是美滿幸福的一家人。


  可惜再沒有如果,再回不到從前了。


  鄒沫日漸深陷夢魘的絕望與恐懼,入骨的愧疚一日一日腐蝕著她的理智。


  如果不是在這天見到了孟庭之,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我不能帶你去見你的阿爸。”靜默了片刻,孟庭之還是說出了那個最殘忍的事實,他沒辦法用無法實現的事去哄慰一個小女孩,“你願不願意跟我走?我幫你安頓好你的阿媽,帶你離開嶺城,繼續你未完成的學業。”


  女孩茶色透澈的眸子像是琉璃一般,赤剌剌的映著孟庭之簡單卻誠摯的眼睛,那時候鄒沫就在想,這眼睛可真好看,她真想摸一摸。


  微紅腫的雙手置於雙膝,鄒沫下意識握的緊了些,她的腦海裏瞬間閃現很多畫麵,有阿媽冷漠厭惡的神色,有阿爸躺在殯儀館時的模樣……還有孟庭之那雙看不清底的雙眼。


  鄒沫垂下眸子,隆重的轟鳴聲又開始在耳膜旁刮過,刺的她生疼。


  除了一起長大的陳榷,孟庭之還尚未有和這麽大的女孩子打過交道的經驗,麵對一再沉默的鄒沫,他鬼使神差的伸出手,輕輕覆上.了她弓起的手背,輕聲道:“若你阿爸還在世,定不希望你過的傷心難過。”


  寬厚的手心溫熱而帶著一層薄薄的繭礪,輕輕一碰,就讓鄒沫的手背燙的發癢。


  她想抽開,卻又莫名貪戀這份溫暖。


  如走馬觀花一樣的回憶戛然而止在阿爸慈祥的笑臉上,鄒沫突然就覺得鼻子酸澀的厲害,心底壓抑許久的委屈與難過在此刻轟然爆發,她毫無預兆的大哭起來,巴掌大的小臉上眼睛和鼻子擠成一團,哭的泣不成聲。


  孟庭之頓時就慌了,他有些無措的站起身子又覺不好,立即再次俯身,一隻手繞在鄒沫的後背上輕輕拍著,笨拙而努力的安慰道:“沒事,哭出來就沒事了……”


  “我,我跟你走……”鄒沫抽抽搭搭的說著,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似是要將這一年的痛苦都痛快的哭出來。


  “阿,阿爸不要我了,阿媽也不要我了,我,我又是一個人了……”


  “其實我不是真的一定要那個口琴,我隻希望阿爸能回來……”


  “阿媽生病了,我知道她不願意見我,可我擔心,擔心她的身體。”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孟庭之靜靜的聽著小女孩嚎啕的發泄,心裏滿不是滋味。


  “我知道的,以後你還有我,小姑娘,以後你還有孟叔叔。”


  是了,那個時候,他以叔叔自居,倒真的隻把她當成一個無依無靠的小輩來照顧。


  他以為自己可以做到永遠不拋下這個小姑娘,可在這小姑娘21歲那年,他還是逃了,落荒而逃,不辭而別。


  又留下了她一個人。


  鄒沫哭著哭著在孟庭之懷裏睡著了,他抱著鄒沫去看了鄒沫的阿媽,那是個憔悴抑鬱的女人。她毫無生氣的坐在床頭,看著窗外飛回的行鳥,連多看鄒沫一眼都不肯。


  孟庭之最終沒等鄒沫醒來就帶她離開了,若是她醒著,必定不願看到養母那般冷漠的神態。他也未曾多勸,隻是派人把人安排好,讓他們不餘遺力的治療好她換上的疾病。


  其實她知道,鄒沫阿爸的死和鄒沫並沒有關係。


  隻是她偏執的走進了一個死胡同,將所有不想承受,不能承受的苦痛都壓在一個小女孩身上。


  孟庭之回頭看了眼趴在自己腿上睡的沉穩的小女孩,凝起的唇角無意識多了幾分柔軟。


  既然他們不要你了,我要你。


  鄒沫,歡迎來到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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