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象姑娘

  “有什麽可以幫助你的嗎?”吹口琴的年輕人停下來,走到她麵前,神情猶豫而擔憂。


  “不,不需要。”她抬頭,眼前一張淨白的臉,不同於孟庭之的冷峻疏離,眼前的這張臉是時下小姑娘喜歡的“嫩白小生臉”。分明是亞裔臉龐,眸子卻是藍色的,仿佛淬了天空的顏色。


  鄒沫不好意思地擺擺手,終是忍不住失了儀態,在這異國街頭,竟犯了淑女大忌,整理好儀容,起身一頓,又轉頭,“你的口琴吹得很好。”


  不知是因為她的誇獎還是暮色下那張東方女孩的臉龐太過漂亮。


  那人一下子愣了愣,紅著臉撓撓頭,“我也就隨便練練,在街頭試試膽子。謝謝你的誇獎。恩我能有幸請你吃飯嗎?我,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就是覺得有幸遇知音。”


  她搖搖頭,“有機會再會。”歉然一笑,轉身離開。


  街邊的黑色的轎車裏,孟庭之看著那個在街上失魂落魄的鄒沫,微微皺眉。看她形單影隻、神情落寞地走在異鄉街頭,他竟鬼使神差地跟了一路。漸漸濃鬱的暮色裏,她太過削瘦的身板顯得那樣蕭索而令人生憐。


  孟庭之想起她曾經每次放學回家都和他講述一天的趣聞,一次,她告訴他她們學校的教授讓她們用一個詞來比喻自己。


  她模仿著老教授濃重的印度口音德語,浮誇而可愛。


  他不禁失笑,難得好興致地問,“那你用什麽來比喻自己呢?”


  “我根本就沒聽明白她說了什麽,我站起來,我後麵的Abbott,就是那個很愛搗亂的那個男孩,說了個詞’Elefant’,我便脫口而出。”她捂住眼睛,哀歎,“啊,真是丟臉啊!”


  從此她多了個外號——大象姑娘。


  他樂不可支,循循善誘“所以你真該去堅持鍛煉了。”


  其實那時候她頂多帶著點嬰兒肥,他卻總愛調侃她胖。而今五年不見,她卻瘦得讓他心下鈍疼。


  孟庭之的眸色暗下來,他想到後來她告訴他——“孟庭之,我現在想想如果用什麽比喻自己,那大概是一片落葉吧,就像一片落葉,隨風飄零,不知明日所終。幸好,幸好被你撿起來了。”


  “孟庭之,你聽過一句很俗氣的話嗎?”她自顧自說著,“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


  眼前的女子眉是遠山眉,眼底清亮,仿佛盛滿了星光,還有,除此之外的孟庭之不敢深究的情愫。二十一歲的鄒沫,有著一雙孟庭之不敢凝望的眼睛,他怕望進去了,自己便陷進去,再也出不來。


  鄒沫二十一歲以前,孟庭之隻當她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寵著她,慣著她,看著她一點點成長與改變,看著她從剛剛被帶出嶺城的那個沉默寡言受驚害怕的小鹿,一點點被他養出脾氣來,變成會瞪大了眼睛喚他“孟庭之”、嘰嘰喳喳地圍著他說話的小話癆,他竟然覺得欣慰。


  直到五年前她突然向他告白,他著實被嚇了一跳。


  她說:“孟庭之,我愛你。”清脆且堅定,仍是用那雙似蒙著雨霧的大眼睛直直望著他,仿佛要望進他心底。他大她二十歲,彼時已經四十一,已至不惑,一向冷靜鎮定的他,竟然會在一個小姑娘麵前,失了方寸與陣腳。


  愛?什麽是愛呢?愛這個詞之於孟庭之太過於遙遠了,仿佛是前塵往事,少年時代他愛過一個人,後來那人走了,永遠地離開了他,這麽多年也都過來了,白雲流水,冷暖自知。


  孟庭之從未將鄒沫當成一個真正的女人來看待,從未考慮過男女之情,他隻當她是個長不大的孩子,隻當她的那句表白是句戲言。可她卻認真得很。他隻能避嫌。她那樣美好,那樣年輕,隻是不該,不該踏入他的世界。


  直至如今,久別重逢,她告訴他,她今年二十六了,不是二十一,也不是十四。他隻覺得心口紛亂。隱隱地總覺得內心深處有他不願意觸及的東西,即將破土。


  *

  鄒沫這次出差的最後一件事情,是努力與孟氏集團接上線。


  “原本的日程裏沒有這一項啊。不是說好了明天就飛回蘇黎世嗎?”鄒沫被Estelle從被窩裏拉出來,扶額哀嚎著,她昨晚睡得並不好,渾渾噩噩間又夢到了許多從前的事,早起便聽到如此令人頭痛的消息。


  “孟總這次來新加坡實在是很令人意外。”Estelle在衣櫥裏翻找衣服,又回頭將她拉起來,比對著,“意料之外的驚喜。上頭讓我們把握好這次機會,嚐試接上線。下一步我們拓展中國市場會方便得多。”


  “沫,你知道老板多重視中國市場。你似乎和孟總也是舊交?他昨晚還問我你去哪兒了。”Estelle朝她擠擠眼睛,曖昧的意思不言而明。


  “Estelle,我和他沒什麽關係了,在我這兒,打不開孟氏的口子。”鄒沫語氣輕柔,但拒絕意味明顯。


  Estelle愣了愣,回頭看她,旋即尷尬笑著解釋:“不好意思,我誤會了。”


  “就穿這件吧,襯你的膚色,快去洗漱。”Estelle最終敲定一件衣服,遞給她,推著她進衛生間,“不管能不能接上線,上頭也付了我們一天的工資,總要去爭取一下的。”


  鄒沫望著鏡子裏的自己竟有些晃了神,眼眶下邊微微泛青,她已經很久沒有睡過安穩的覺了。甚至有一段時間,她要服用安定才能睡著。這些都是離開孟庭之以後的後遺症。


  而今天去孟氏,雖是與他底下的員工洽談,卻不知會不會遇見他。


  孟庭之的意思很明顯,鄒沫是個聰明人,自然是知道的。


  他那日久別重逢,仍是那樣絕情,一句“你我不合適”,便要生生斬斷她的癡心妄想。也罷,過幾日她飛回蘇黎世,他回國內,大概又是經年不想見,遂了他的心願,她便是從此知道安分守己不再越界的。


  隻是再見時,不知又是何年光景了。他或許那時已有妻女,而她也終於成了一個曾經動過貪念的無關緊要的過客。


  鄒沫該予孟庭之的,是感激,不是愛。


  微微歎一口氣,拿起遮液,將自己的憔悴盡數掩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