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實不認得燕王,可對方若是如今日般在她跟前多次提及我,杜輕婉自然無法忍受,所以她要我死。
這似乎是她要逼死我的唯一理由了,可不知怎的,我總覺得沒這麼簡單。
5
天子駕臨,上下回避。
正廳中,一身常服的天子大馬金刀坐在上首,身旁站著殿中監,下首兩邊排開的皆是御前宮人。我那父親站在一旁候著,弓著背低著頭。
這是我第二次見天子。
他和燕王有些像,卻又不全像,燕王容貌俊逸,性格溫和。他面容冷峻,眼帶威壓。僅是往羅漢床上隨意一坐,通身的威壓邊傾軋而來,整個廳內無人敢則聲。
離得近了才發現,他的眼濃黑如墨,雙目深處似凝著寒霜,下顎也緊繃著,似有不悅。可他看向父親時,唇邊又勾著笑,只是笑不及眼底,周身也仿佛攏著一層寒意。
我想起第一回見他。
兩月前冬至夜宴,太妃娘娘在清暉閣設了宮宴,召朝臣家眷參宴,原本我是沒資格去的,可不知怎的,父親特意讓母親帶我一起,后來才知道是太妃吩咐的。我沒見過太妃,還以為她要召我是有話要說,可宴席之上她全副心思都在杜輕婉身上,只偶爾問我兩句。我素來不喜熱鬧,宮宴人多眼雜,很是不適應,好容易挨到時辰想著終于能出宮,卻不想天子驟然從麟德殿來了清暉閣。
天子入殿,眾人跪了一地,誰也不敢抬頭,唯有太妃和陛下說了幾句。陛下來了后,原本要結束的宮宴便又延長了,眾人慶賀聲不絕于耳,我如坐針氈,抬頭張望想偷溜出去時卻恰好撞見上首那人的眼。
濃黑如墨,無波無濤。
我頓時心慌,匆匆收回視線正襟危坐,再不敢胡亂看。
好在那時天子并不計較我沒規矩,也不提起此事,只是問了母親幾句,又問了我和杜輕婉情況便罷了。
后來回府路上,母親表現得頗為遺憾,她同杜輕婉說,今上御極五載,忙于朝政,后宮空懸,京中多少貴女想入宮侍君,陛下卻不欲大選,若不然她早送杜輕婉入宮了,宮妃怎麼也好過燕王側妃。
彼時杜輕婉有些惱怒,說自己非燕王不嫁,母親見了便忙哄她說自己不過玩笑。可回府下車時,我卻隱約聽得杜輕婉說了句若是真能入宮,燕王不嫁也罷。
那時我以為是聽錯了,眼下近了見了天子,才意識到,那時杜輕婉說的應是心聲。
皇城之中萬人之上的天子,生得這副龍章鳳姿,六宮空懸至今,若能入宮便是獨寵,誰不心動?
燕王與天子歷來親厚,因而這一屋中,唯有他敢坐著。
父親不知陛下何故駕臨,躬著身子半晌不敢開口,天子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仿佛刀子,叫他渾身輕顫。
陛下驟然宣召,臣弟不免惶恐。一室寂靜中,燕王先打破了凝滯的氛圍,不知陛下因何而來?
這也是父親想問的。
天子略略側頭,看向下首的燕王,聽說你今日同杜卿的大姑娘踏雪尋梅?前幾日太妃提及你二人婚事,央朕叫太史局替你擇個吉日完婚。
我看見父親身子顫了顫,像是喜悅。與之相反,燕王面容微凝,臣弟領陛下好意,婚約一事,尚且不急。
哦?天子眼底墨色愈深,你似乎不愿娶大姑娘。
可朕記著,當初是你親自求的婚約,說那是你幼時的恩人?
燕王沉默,幾息后方道:臣弟想娶的,一直都是救命恩人。
他話中有話,父親卻沒聽出,只以為他是在表白非杜輕婉不娶,不由連腰都挺直了些。
我飄到燕王跟前,看著他俊逸溫潤的面容。
太晚了。我輕嘆一聲,仗著無人看見聽見,若我還活著時便知曉你心思,該多好?
好像死了一遭后,我便什麼都放下了,活著時那對母親的渴望也逐漸消散。
如今想來,我那樣討好母親,甚至愿意當杜輕婉血罐,不過是因著無人愛我。
若是早知有一人記我至今,我也不會白白由著旁人害了性命。
可惜如今一切都晚了,我眼下離魂還不知能撐幾日,也許下一瞬便徹底消散也未可知。
不知是不是錯覺,當我說完那句后,驟然感覺周遭氛圍凝滯,接著身上落了道沉冷視線。
我一怔,下意識轉身看去,猛地撞入幽暗的眼中。
如同冬至那夜,雙目交錯,幽深難辨。
我嚇壞了,下意識往后一躲,整個身子穿過燕王身旁的花幾,這才反應過來,此時的我無人能瞧見。冷靜過后再次望去,那視線卻是落在燕王身上的。
想是看岔了。我低聲安慰自己。
但也不敢再如先前那般靠近天子,只找了個不遠不近的地方飄著。
奇怪的是,上首的人面容更冷。
司部前些日子查到些事,可巧與杜卿府上有關。天子指尖在炕幾上輕點著,徐徐道,今日恰好得空,便來瞧瞧杜卿。
臣,惶恐。父親忙道,因著臣府上之事勞駕陛下,臣死罪!
天子不說,他也不敢問究竟是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