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半闕拓本
感覺脖子有點酸,也不知鑒定多長時間,李承扭扭脖子,向旁邊看了眼,金方南正在小茶座那泡功夫茶,招待拉夫特三人。
見李承抬頭,四人都朝這邊望過來,拉夫特笑著拍拍沙發扶手,“威爾斯,你鑒定完了?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就你性急,還得稍等片刻。”李承瞪了他一眼,語氣很不客氣。
“不就一副字帖麽?你看你,都浪費了四十分鍾!你的水平是不是下降了!”拉夫特也不客氣,直接懟回來。
金方南聽得怪怪的,怎麽感覺倆人不太像合作關係,沒有那種彼此的尊敬,反倒更像親密朋友之間的對話,這讓他不自禁地抬頭打量李承。
“別廢話!有這時間,不如現在想想,怎麽幫金老板平事!這副法帖,我要了。”
李承又懟過去,不過,這話金方南愛聽。
“ok!我來想辦法,你趕緊弄完走人,晚上不去酒吧喝一杯了?”拉夫特揮揮手,示意李承別煩人,幹正事要緊。
他回頭問金方南,“金先生,如果你想要報複住吉一家,這事我無法辦到,如果你隻是希望餐館繼續不受驚擾地開下去,我可以試試。”
李承沒再理會他們間的談話,呷了口咖啡,又用毛巾擦擦手,目光重新落在這幅法帖上。
白文和黑老虎之間的拚接,采用的是雙扣複接法,這是典型的京派裝裱手法,即用一道寸寬的竹紙,壓住對接紙張的拚縫,然後用木拍模壓,再覆白芨膠。
這應該是這件藏品在永瑆手中,重新裝裱的。
為了證明物件完整正宗,拚接處,永瑆留下一枚賞印“詒晉齋印”,旁邊還留有一句行書感言:“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語出《詩經。邶風。綠衣》,絲國最早的一首悼亡詩。永瑆引用這句,表示對這件作品殘破的沉痛之情。
永瑆的書法為朱紅小楷,筆鋒掛鱗,外威內秀,寫這句詩他的情緒應該十分高漲。
度過雙拚縫,永瑆的一印一文,就是拓本。
戴手套的手指,在墨麵上輕輕蹭蹭,白手套上依舊能留下些許灰痕,這是鬆煙墨,唐代最為盛行的研墨,固體顆粒較大,性脆,碳分子墨色穩定,才能曆經一千多年依然沉黑。
看紙麵凹凸痕,應該是用椎拓法拓印。
碑帖拓印,是印刷術的始祖,自漢以降,紙張普及,碑帖拓印之術,發展極快,到唐代時,已經發展出今天我們所見到的諸多拓印法——也就是說,我們今天依舊沿用一千多年前的祖輩的聰明才智。
根據拓本要求不同,上墨方法也有不同,這就形成了各式拓本的品種。
主要有擦墨拓、撲墨拓兩大類,還有蠟墨拓、鑲拓、響拓等
椎拓法是擦墨拓法中的一種。
擦墨拓法,主要工具是細毛氈卷成的擦子,擦子要卷緊縫密,手抓合適為宜,將氈卷下端切齊烙平,把濕紙鋪在碑石上,用棕刷拂平並用力刷,使紙緊覆凹處,再用鬃製打刷有順序地砸一遍。
待紙幹後,用筆在拓板上蘸墨,用擦子把墨汁揉勻,並往紙上擦墨,勿浸透紙背,使碑文黑白分明,擦墨三遍即成。
如石刻堅固,紙上需墊毛氈,用木椎塗敲,使筆道細微處清晰,切不可用重擊,此為擦墨拓中的椎拓法。
擦墨拓,最大的好處是“纖毫畢現”,能以接近完美的方式,將碑文拓印下來。
“化度寺故僧邕禪師舍利塔銘”
“右庶子李白藥製文。率更令歐陽詢書”
“蓋聞人靈之貴,天象攸憑,稟仁義之和,感山川之秀,窮理盡性,通幽洞微……餐霞禦氣,致捕影之譏。至於察報應之方……”
“……三逕斯絕,百卉為群,猛鷙毒螫之徒;潛形匿影……”
李承自己的毛筆字始終未曾入門,“空有骨架,未見其神”是師傅饒真頤的親口評述。但是他的欣賞水平還是可以的。
歐陽詢的書法從晉、北魏走來,吸收了“二王”書法的秀逸雅致和魏碑險絕健勁的風格,形成了自己筆力險勁、骨氣勁峭、法度謹嚴、結構獨異的書風。
其楷書法度之嚴謹、筆力之險峻,世無所匹,被稱之為唐人楷書第一。
這件作品,看得他如癡如醉。
隻是,他忽然抬頭……欣賞戛然而止。
這件拓本,到“潛形匿影”便中斷了!接下來,又是雙拚縫,再後麵,是永瑆所著的白紙題記!
瘋了!這件拓本,竟然半闕!
李承有些難以置信,他用手指在雙拚處用力撚了撚,厚薄程度上來看,不存在掩藏。
難怪折本隻有十三折!
難怪前麵永瑆留下“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這句話!
他在感懷,在哀傷,這件至寶的殘缺!
裴休的題跋,加上歐陽率更的拓本,多麽完美的一件珍貴文物,怎麽?怎麽就殘缺了?
李承的滿腔興奮之情,如同沸水揚雪,心中突然間空落落的,又有難以名狀的哀傷!
這可是,目前發現所有《化度寺碑》中,時代最接近的拓本!妥妥的原碑拓貼!
真正是一聲歎息!
碑帖為黑墨,上麵留印較難,偌大的頁麵,一共隻有兩方鈐印,分別是“大化居士”和“海雲印簡”。
這兩人與草堂寺似乎沒多少關係,這讓李承有些困惑!
大化居士,就是元初漢人世侯張柔,這人不算出名,但他有個兩個兒子在史書上有記載。
其一是九子張弘範,曾參加過襄樊之戰,後跟隨元帥伯顏滅宋,陷南宋首都臨安(今浙江杭州),俘獲五歲的宋恭帝和謝太後、全太後、眾官僚和太學生。
其二是十一子張弘正,俘獲南宋丞相文天祥於五坡嶺(今碧煙橫海豐北)。
嗬嗬,今天來說,算是赫赫有名的帶路黨家族。
拋卻民族恩怨不談,張柔家中巨富,喜好藏書,推崇佛教,為當時臨濟宗的“沙門護法”。
“海雲印簡”更有名。
俗姓宋,法名印簡,號海雲,金朝雁省嵐穀寧遠人,佛教僧侶,為臨濟宗傳人,曾任金朝冀北鎮州臨濟寺、大都慶壽寺住持。
曾晉見窩闊台,蒙哥汗封其領天下宗教事,忽必烈汗則尊他為國師。
呃,京都白塔寺,傳說,就供奉著海雲禪師的金粉肉身(死後屍身不壞,塑上金粉)。
無論是大化居士還是海雲禪師,都是臨濟宗的門麵。
李承從這兩枚鈐印,倒是能推測出一點東西。
當時元朝尊崇佛教,草堂寺正處於蒙藏交接位置,想來受到的壓力巨大,他們“投靠”或者說“聯盟”臨濟宗以自保,將這幅草堂寺秘寶,送給對方,也未可知。
通過拓本和跋文上的簽押和印章顯示,這幅珍品,曾經在草堂寺流傳五百年,一直到元朝,它才被臨濟宗得到。
這中間發生什麽?不知道!
永瑆又是從那家寺廟中得到這件至寶?他為何秘而不宣?
李承的目光落在最後的題記上,快速瀏覽起來,希望能找到答案。
《詒晉齋主人遙拜率更先生記》,一共有三折,大約六百字左右,主要內容就講述拓本的由來。
此法帖為何不見經傳,也未曾被永瑆錄入各種貼籍的原因,算是查明。
此拓本的上一任收藏者,為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