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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記憶觸點

  李承坐在院中,那跛腿的女人坐在對麵,旁邊的拐杖還是簇新的,這腿像是新出的問題。


  “嬸子,您的腿?”李承問道。


  “嗨,別提了,人倒黴喝水塞牙縫。”女人年歲應該不太大,隻是看起來蒼老。


  她歎了口氣,又擺擺手,“上個月晚上出攤位,哦,也就是你遇到我媽那條巷子,前幾年我從我媽手中接過麵車的,那天晚上,生意不好,我準備收攤回家,沒想到街頭那幾個混子來收管理費,我就尋思著,趕緊跑吧。這不……黑燈瞎火的,摔了一跤,腿骨骨裂……”


  這位耿嬸很碎叨,李承陪她聊了一會,倒是了解一些耿家的事。


  阿婆的夫家姓耿,一名泥水匠,幫人修理房屋砌磚牆豬圈什麽的,六七十年代的元朗,大陂一帶,還是一片農村,這手藝還能混口飯吃。


  十多年前,老耿去世,耿家一落千丈。


  阿婆的兒子叫耿阿生,家中獨子,不算成才,因此才有阿婆開設車仔麵攤補貼家用一事。五年前,耿阿生搬到港島漁家窪,原因耿嬸語焉不詳遮遮掩掩的。


  “嬸子,您是說,我在耿家待過四年?”當對方說到這時,李承驚訝地打斷她的話。


  “咦?你不是阿承嗎?你不會不記得吧?”耿嬸疑惑地反問,又瞅瞅他,“你從小學三年級開始,一直到上中一,每天中午、晚上都在我家吃飯。”


  李承尷尬地撓撓頭,坦白道,“耿嬸,我去美國後,發生一起意外,以前的事情,許多都不記得。醫生建議我,想要恢複,最好找些能觸動記憶的場景,這不,我回港……”


  他攤攤手,示意自己就是來試試能不能找回記憶的。


  “你是說……你和電視劇上演的那樣……失憶了?”耿嬸訝異驚奇。


  “差不多吧。”李承點點頭,“所以您說的事情,我差不多都不記得。”


  “你在美國究竟發生什麽事?怎麽失憶了?”耿嬸的關切不似作偽。


  李承便簡略說了一遍,當然,他略作修改,將自己的失憶變成為“被人搶劫”所致


  “哎呀,看來美國也不安穩嘛,這世道,哪都一樣。”耿嬸唏噓感慨,拍著膝蓋笑著說道,“剛才你進院後,一直不喊我。我還在嘀咕呢,這孩子長大怎麽變得沒禮貌了呢?原來根子在這呢。”


  “你不認識我,怎麽記得我媽?”她又問道。


  李承搓搓手指,笑容有點尬,“其實,那天晚上碰見阿婆,阿婆也沒有認出我。我是聞著阿婆的車仔麵香味,才找到一點熟悉的感覺。”


  耿嬸一拍手掌,“哎呀,你在我家的時候,就喜歡我媽做的車仔麵。沒想到,你不記得人,可吃得東西,記得倒是聽清楚的。那時候,你每天放學回來,問你吃什麽,就車仔麵一個回答,把我那段時間都吃膩了……”


  李承不想她扯得太遠,連忙打斷她的發散,“耿嬸,給我說說我家以前的事?”


  耿嬸對李家的事情,了解並不多,但依舊有兩條信息,引起李承的重點關注。


  老耿在世時,曾經經營過一座土窯廠,專門為客人燒製砌牆所用的青磚大瓦。老耿過世後,李沛偉買下這座磚窯廠,經營過幾年,行當不熟,虧損很厲害,又因為城市擴建,磚窯廠汙染嚴重(耿嬸的推測)被迫關閉。


  李承很懷疑,自己的製瓷手藝,就是那段時間學會的。


  因為南方的青磚窯,在結構上與柴窯很相似,隻要稍作改造,就可以燒製中溫和低溫瓷,當然,高溫瓷則需要熱量更高的燃料。


  而且,與她講述的另一則消息,能呼應上。


  自己是小學三年級十歲時到十三歲中一這一時間段,每天在耿家中餐與晚餐,由阿婆照看。而這段時間,恰恰是爺爺李沛偉買下耿家青磚窯的最初三四年。


  到中一後,爺爺便從耿家接走自己,耿嬸也不知道自己後來的事情。


  這條消息,與自己查到的另一條消息——自己剛回港時,去大陂中學,並沒有查到自己的上學檔案,也就是說,自己並沒有在大陂中學入學!


  兩者一結合,隻有一種可能。


  十三歲以後,爺爺李沛偉帶自己在青磚窯口,教授製瓷手藝。


  “耿嬸,那關閉的青磚窯,還在大陂嗎?”李承想通後,立即追問。


  “嗨,搬到這地方後,我也回去過幾次。窯廠那一片,早改建成囤屋區。”耿嬸的回答,讓李承有些失望。


  “您還記得,我爺爺的窯口,哪年關閉的?”李承不死心,今天算是把自己過往捋過一遍,但貌似沒什麽用,自己還是回憶不起來。


  “大概五六年前吧。”耿嬸也不記得具體日期。


  爺爺去世距今近四年,也就是八十年代末,他關閉這座窯口。


  至於關閉的原因,李承不相信是因為虧損——自己的製瓷手藝不俗,爺爺李沛偉的手藝隻能更高妙,隨便出手一件工藝品,就能撐過很長時間。


  可能是政令,也有可能是其它原因。


  “阿信,去幫大哥哥倒杯水來。”耿嬸對依舊站在門口大眼珠看著李承的姑娘喊道。


  那丫頭扭頭就往屋內跑去。


  耿嬸又轉頭對李承笑笑,“這是阿信,我家的丫頭,今年八歲了,還認生的很,沒見過什麽世麵……”


  哪能讓這麽小的姑娘倒水?李承連忙站起身,客氣道:“阿信妹子,不用的。”


  喊聲未落,隻聽屋內傳來一聲“啪”的聲響,接著小姑娘的嚶嚶哭聲傳出來。


  “這麽大人,連倒水都不會?死丫頭,沒燙著吧?”耿嬸嘴中嘮叨,人卻拄著拐想起身進屋看看。


  李承搶先一步,竄進屋內。


  八仙桌旁邊,一地的碎玻璃渣,小女孩蹲在那裏,嚶嚶直哭。


  “小妹妹,沒事吧。”沒看見開水瓶,李承鬆口氣,又將小女孩的手腕翻過來,也沒有紮破流血,隻是受點驚嚇。


  “沒事的嬸子,阿信妹子隻是嚇著了。”李承轉身對進屋的耿嬸說道。


  “這孩子,什麽忙都幫不了!淨搗亂。”母親的責怪,讓小女孩哭的更委屈。


  “嬸子,別罵妹子,我真的不渴。阿信妹子已經很懂事了。”李承連忙勸道。


  他的目光開始打量耿家客廳。


  水泥地麵,白牆有些斑駁老舊,貼著幾張電影明星的人物年畫。


  “嬸子,生叔當初買的是二手房?”他隨口問道。


  客廳不大,木製照壁後麵應該是儲物間或者廚房,照壁上麵是一幅老舊的中堂畫,畫幅內容是壽星托桃,批量印製的那種。


  照壁前方是一張高高的案幾,陳列著一台機械座鍾,座鍾兩邊各陳列一尊青瓷花觚,花觚中插著凋落的野花。


  案幾前是八仙桌,兩側各有一張靠背椅。


  這是典型的香江農村家庭裝置,沒什麽稀奇的。


  李承目光梭巡一遍後,目光很快重新凝在哪兩隻花觚上。


  一種強烈的暈眩感湧來!天旋地轉!


  腦海中似乎有波浪在衝擊堤壩般,耳朵中轟鳴聲不絕,眼前直冒金光!

  不好!李承已經有過兩次經驗,他連忙伸手扶住八仙桌,穩住自己。


  似乎有人在喊自己,夾雜著小女孩的哭聲,此時,他根本顧不上回答,僅存的一點意識,讓自己雙手撐著桌麵,努力維持搖晃的身體,千萬別摔倒。


  腦海中似乎有著無數的畫麵,無數的人物影像在翻騰、在疊加、在交錯、在反複、在升格、在延遲……


  也不知過去多長時間,感覺很漫長很漫長。


  “阿承!阿承!你沒事吧?要不要看醫生?”最終,喚醒他的還是耿嬸焦急叫喊。


  啊!李承搖搖“腫脹”的腦袋,讓自己更清醒點。


  盡管已經經曆過兩次,盡管已經有心理準備,可這種記憶片段的突然湧現,依舊讓他痛苦不堪難以忍受。


  扶著桌子,李承慢慢坐到那張靠椅上。


  停歇許久,臉色煞白的他,對耿嬸搖搖頭,擠出一點笑容,“沒事的,嬸子。”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這次的記憶觸點——那兩隻熟悉的花觚上。


  有關李承的記憶,已經恢複大半,這兩隻花觚,是自己當年親手所作,自己能不熟悉?隻是暫時還想不明白,為何會出現在耿嬸家中?


  這是自己跟爺爺李沛偉,腦海中的那位黑瘦的老者,學習製瓷一年後的練手之作,也是自己的第一件成品瓷器。為此,爺爺李沛偉還特意獎賞自己一天的假期,可以無拘無束的去玩一天!

  “嬸子,這花觚,哪兒買的?”李承的目光依舊盯在這兩件花觚上。


  當年手藝不行,花觚的青釉並不均勻,流釉也不自然,整個花觚造型線條不夠流暢,甚至中部的方形手持處,有輕微的變形。


  “哦,你說這兩隻花瓶吧?”


  耿嬸不懂得什麽“花觚”,直接說花瓶,李承也懶得解釋,點點頭。


  “是我家那死鬼,五六年前不知道從哪兒淘來的東西,賣了幾隻,這不,搬到港島這邊來了麽?這兩隻沒人要,我尋思著就放在這裏插插花也挺好看的。”


  耿嬸的話,如同一道閃電,劈開李承許多疑團。


  記憶再度湧上來,這次,沒那麽猛烈。五年前,爺爺的窯廠,經曆過一次嚴重的盜竊案——自己幾件練手之物,以及爺爺所作的幾件模範瓷器被盜。


  原來是耿阿生幹的!被他偷走並送往黑市賣錢!


  難怪爺爺關閉窯口,原來是擔心有人追查!

  難怪耿阿生搬到這漁家窪,他同樣擔心有人追查!


  一時間,李承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耿家一家。


  許久,他勉強地笑笑,“耿嬸,這兩隻花觚,我有些印象,能不能賣給我?”


  最終,他還是選擇原諒耿家,畢竟,那香濃的車仔麵印記,難以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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