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盜馬贗品
馬老先生給出的會麵地址,竟然是他家中,這讓威爾斯李有些受寵若驚。
老先生的家,在舍麥路,核心地區。一棟老房子,三層,塔式挑簷,有點東瀛奈良寺的意思。大院牆是紅磚砌起來的,厚實穩重,門前兩尊威武石獅子,隻是,鐵質的大門怎麽看都有些不搭。
車子通過門禁,進入大院後車還未停穩,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人走過來半鞠躬引道,“李先生,是嗎?”
跟在中年人身後,威爾斯李打量這棟院子,四棵矮鬆分立院子四角,中間是聚財風水池,幾尾錦鯉在池中觀賞石的縫隙間穿梭,正房門廳兩根立柱,挑起迎客華庭的頂廊。
整個布局開闊卻又不失嚴謹。
途徑花廳時,遇到一位四十來歲的婦人出門,一身打扮,行為舉止,頗有鳳儀。應該是馬文濤的母親,兩人的相貌有著幾分神似。
擦身而過時,威爾斯李禮節性的點頭微笑,那位管家卻駐足問候,“夫人,您這是去公司?”
那夫人微微頷首,眼光在威爾斯的身上梭巡一圈,“這位是?”
“老太爺的客人。”管家答道。
“哦?”那夫人一雙鳳眼,饒有興趣的打量了下他,跟著露出一絲歡迎的表情,“第一次來家?跟我家阿濤年齡差不多,到這裏做客,別拘束。”
這得要行禮了,威爾斯李連忙微微鞠躬,“謝謝安替!”
似乎很滿意威爾斯的識禮,她笑容熱忱,“你安可不在家,阿濤出門了,我馬上也要去公司有個小會。中午你就和老爺子在家。阿發,你讓後廚準備好午飯。”
後一句是說給那位管家聽的。
“讓安替費心了!”正值午時,威爾斯李也沒和對方客氣。
似乎威爾斯李讓這位夫人起了興趣,她停下腳步,笑著說道,“早茶時聽老爺子說,有客人會送來一塊祖母綠級原石,是你嗎?”
呃,威爾斯李沒立即回答,看了眼那位管家。豪門大戶,誰也不知道其中有沒有什麽隱秘的恩怨情仇,這位管家應該是老太爺的人。
那夫人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也不說話。
“夫人是迪美珠寶的投資人。”那位管家點了一句。
迪美珠寶?威爾斯李沒聽說過,但管家這麽說,那就應該沒關係。
威爾斯李隨即說道,“機會偶然,我從一位非洲移民手中得到一塊石英雲母綠柱石,還請夫人賞鑒。”
說完,他從挎包中掏出一隻方盒,這塊原石被威爾斯李重新封裝,塑料袋真空包裝然後再配一隻木盒,整個視覺感官要比蒂姆那報紙包,強上無數倍。
夫人從他手中接過木盒,推開,又將塑料袋拎出,迎著光線轉動一圈。
雖然隔著一層,但翠綠的晶柱體還是將午時的光線折射出溫潤的碧綠,還有淡淡的鵝黃。女人是見不得美麗的亮晶晶的東西的,夫人的笑容越發殷切。
“純淨度、光澤度、鉻綠分布率都還不錯,白絮的分布也可以接受,是個好物件。就不知道裂紋能不能接受?這需要放大鏡細看。”看了許久,她將原石重新裝進木盒,讚賞道。
將木盒重新接過來,偶然間瞥見那位管家的目光,似乎正在和這位夫人交流什麽。
額?威爾斯李一怔。
不知道自己猜測的對不對——這位夫人更像故意來這裏堵自己先行鑒定這顆原石。
他無意中的猜測,正中目標。
馬家並非沒有珠寶鑒定專家,但就珠寶原石鑒定,首屈一指的還是當家大夫人陶蓉。
馬文濤的母親陶蓉,出身於新安陶氏家族(陶文濬家族),也是當地有名的書香門第。
內戰時期,年僅五歲的她隨著父母祖輩,來到舊金山,後畢業於伊利諾伊大學,與馬伯瑞相識。兩家都是書香之家,陶蓉的叔祖陶文濬與“五馬”更是故交,馬朱明一眼相中這個兒媳婦,隨結親。
陶蓉婚後並沒有做專職太太,而是利用她所學專業(地質),成為家中當鋪珠寶鑒定師,十年前,更是與朋友一起投資了一家珠寶公司——在北美華人圈小有名氣的迪美珠寶。
威爾斯李帶一塊石英雲母綠柱石來鑒定,馬老爺子擅長字畫瓷器,對珠寶一竅不通。老先生愛麵子,不好說這玩意我不會看,偏偏這塊原石來曆不明(馬老猜度的),又不好直接找外人來鑒定。
於是煞費苦心的安排這場“偶遇”,提前鑒定,到時候由管家偷偷告訴老先生鑒定結果,如此這般,老先生的麵子也得以保全。
傳統家族的麵子問題,不是威爾斯李所能理解,告別馬夫人後,他隨著管家來到小客廳。
獨自在小客廳坐了五六分鍾,馬老爺子一身長袍大褂,走進客廳,身後跟著那位管家。
“哎呀,小李啊,上次的《耒耜經》,你已經出貨了?”問候見禮之後,馬老爺子主動問詢起上次的宋版書籍一事。
“碰見一位港客,剛好他喜好這些書籍,於是便出手了。”威爾斯李化繁為簡,真真假假三兩句交代過去,“馬老,給您添麻煩了。”
“好東西,可惜了,你怎麽不送到芝城這邊來?”馬老不知真假的感慨兩句,搖搖頭,“下麵的那些人呐,沒什麽定價權。看來馬家當鋪,也需要調整和改革。”
威爾斯李自然不會把這些話語當真,馬老雖然一副傳統文人做派,但如果細分析起來,他來北美近半個世紀,第一身份是商人,其次才是文人,第三才是華人。馬老頗有人望,那是因為他很好的控製商人的利欲之心,同時將文人和華人的身份彰顯得很到位。
如果讓他做一件賠本的買賣,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有些話,隻能聽聽,別當真。
威爾斯李陪著他說了兩句自己的不是,算把《耒耜經》一事揭過。
“小李,你說的原石呢?拿出來讓老朽見識見識?”老先生率先挑明話題。
“誒!”威爾斯李利索的掏出木盒,推給對方,“您老仔細觀瞧。”
旁邊的管家立即送上來工具,一張白紙、五十倍率的放大鏡,還有一隻無色光源小型手電筒。老先生雖然不精通原石鑒定,但對於珠寶的看裂以及價值預估,還是很熟悉的。
白紙點在桌子上,原石置於其上,老先生拿著放大鏡,一絲一毫看得很仔細,時不時還用手電照射晶柱體,讓其投影在下麵的白紙上——這是看珠寶內部的裂和白絮,甚至還可以看原石內部的雜質分布。
沒去打擾他,威爾斯李品著香茶,眼睛從小客廳牆壁上掃過。
不愧是鍾鳴鼎食之家,連客廳中都懸掛著名家字畫。
中堂畫是《錦簇花鳥圖》,鈐印“阿壽”,這竟然是潘天壽老先生的親筆作,題跋“甲申年丙子月庚午日見馬家千裏駒心喜贈”。
算算年月,應該是農曆1944年十一月十八日。
左右雙聯“國色天香多錦繡”“姚黃魏紫倍芬芳”,同樣是名家之作,鈐印“石荒”,這是書法大家沙孟海的手跡。
堂匾為三個石鼓文拓印“福祿壽”,鈐印同樣不凡,“個簃”是金石大家王賢的號。
三大家聯手親製的“中堂三件套”,絕對奢侈到沒天理了。這樣的待遇,估計是這三位大師看“北大五馬”的麵子,否則憑馬朱明老爺子,還不能夠。
目光從正堂移到側壁,又是一副名家製作,《花鳥圖》,題跋“光緒丁亥八月山陰任頤”,印章“小樓”。
這幅畫不大,隻有一平尺多些,可這是任伯年的花鳥圖啊!其價值依舊不菲。
以吳昌碩、任伯年、虛穀、蒲華為代表的海派四傑,堪稱清代畫家最後的輝煌,對民/國以及近現代各大畫派的興起,產生巨大影響。
這類花鳥圖的小幅作品,一般都會被裝裱並安放在書房等較小空間,但馬家卻將其放在客廳,不知作何想?
想著看著,威爾斯李不知不覺就集中到這幅畫上。
這幅畫作構圖寫意,兩根桃枝,點綴七八朵粉色桃花,幾片綠葉,橫兀地伸出畫麵,枝條上立著三隻黑羽絨毛雀鳥,仰首啼天。
整幅畫有水彩之豔色,又有寫意之律風,勾皴點染,格調清新,不失為一幅佳作。
看著看著,不知為何,總感覺這幅畫有些說不出的“不對勁”!
威爾斯李不知不覺中站起身子,往這幅畫前湊去。馬老專注於鑒定原石,那位管家抬頭看了眼他,也沒在意。
這幅畫的不舒服,不在於用色,也不在於構圖,同樣也不在於線條,不在於紙張、不在於鈐印和題跋,而是……怎麽說呢?
威爾斯李撓撓頭,他墊著腳尖,以一種俯視的角度重新審視這幅畫。
斷續!對,就是斷續!
所謂斷續,就是畫家在作畫時停筆頓筆續筆的選擇,每一位畫家都有自己的“頓筆”習慣,這種習慣在書法上表現尤甚。譬如書法大家奇功老先生,他起筆重,順筆輕,折筆必停,再重新起筆,而沙孟海老先生則是起筆輕逸,順筆時越來越重,折筆不停一氣嗬成。
這幅畫的斷續有問題!
我去,不會是一幅贗品仿作吧?
盡管還有些懷疑,但威爾斯李已經確信,這就是贗品仿製!
因為他以贗品角度再去審視這幅畫,又有發現——其中一隻雀鳥的爪與爪下的桃樹枝椏,構成一個彎彎曲曲的繁體“馬”字!
結構極其精巧,若非威爾斯心存挑剔,隻怕還真發現不了。
這是一幅偽款“馬”字的仿任伯年《花鳥圖》。
回頭看了看白發白須的馬老,不知這幅馬款花鳥圖,與這位老先生有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