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九) 以身為契
再次回到紫嬋宮,已是物是人非。
一早得到展昭要來的消息,紫瑾興衝衝與小戚前去迎接。直到見赤王一行護送馬車出現在宮門前,紫瑾還生怕自己表現太過,故意端著架子等其拜會。可當展昭在趙禎的攙扶下一步三顫地落了馬車,當看清那人滿麵蒼白病態,什麽“矜持”“按捺”都拋到九霄雲外。
衝上前,拉住人上下打量,繼而暴喝:“是誰傷了你?!我要扒了他的皮!”
不怪紫瑾發怒,要知道展昭離開紫嬋宮時不說身體康健,起碼勉強也能算平平安安。可如今就連下個車身體的重心都靠旁人托著,可想而知身體有多孱弱。
幽幽瞟了紫瑾一眼,展昭沒有開口。不是不想說,而是一路顛簸耗盡體力,加之白玉堂的死帶來的打擊如蛆附骨,早已心力交瘁。展昭身子一軟,毫無征兆昏厥過去,被趙禎大驚失色架住。
可惜不等趙禎呼叫來人搭手,已被扯開推到一邊。紫瑾霸道地搶過人抱起,隨後風馳電掣地以輕功往紫嬋宮飛去。
展昭再次醒來已過了大半個晝夜。睜眼時,身邊隻有紫瑾。展昭環顧四周不見旁人,便問:“官家與赤王呢?”
“耶律宗徹與他麾下赤練軍多少掛了彩,小戚已妥善安置他們休憩養傷。至於你那位官家,跟你一樣中了毒,雖說性命無虞,但他中的那種可比你厲害,體內餘毒也比你殘留的多,我已命宮中醫師設法為他祛毒。”
展昭聽紫瑾安排詳盡,明顯舒了口氣,卻不若從前循禮稱謝,反貌若冷淡,把頭垂向另一邊回避。
紫瑾這回沒有著惱,而是歎了歎,移步坐至床沿,語重心長道:“白玉堂的事我聽說了。我知道你心裏難過,但我實在沒法安慰你什麽。我這人性子直,不喜違心說些誆人誆己的蠢話。他的死,我做不到愛屋及烏也掬上一把傷心淚。相反,我心裏更多是存了一絲竊喜。不是竊喜他死得好,而是竊喜……幸好你沒事。我不怕說上一句你不愛聽的大實話,隻要你安然,旁的死多少人我都不在乎。”
一番話終於引來展昭注目。隻是他的視線依舊很冷,表情寡淡,看似無喜無悲,實則眼神裏蘊藏了無數講不清道不明的質問。
紫瑾連忙坦然覆住展昭右手,將暖意傳遞給那一片冰涼的掌心:“這世上除了你和小戚,就沒有我紫瑾在乎的了。小戚盡管是我弟弟,但也不能與你相提並論。”
如此借機表白,令展昭忍不住嗬笑出聲。蒼白的麵容原本透著憔悴感,偏偏因不合時宜扯出這抹五味雜陳的笑容,讓人覺得憐惜之餘又怪異非常。
“你說在乎我?”展昭別有意味道:“那如果我求你幫我,你應是不應?”
紫瑾像是想到什麽,大義凜然道:“如果你是指對付合歡宗。放心,你不求,我也會不遺餘力收拾這群不知死活的東西。不過是個區區上不了台麵的小門小派,居然膽敢挑釁紫嬋宮。簡直活膩歪了。”頓了頓,話風驟轉,又帶起一貫的涼薄。“不過,如果你是想借我之手為白玉堂報仇,那我勸你盡早死了這條心。雖說我與你義結金蘭,感情上的事不再強你所難,但這不代表我接受你與白玉堂那廝在一起。所以,我不妨把話挑明了——我會做我該做了,可這其中不包括幫你報仇。”
展昭許是沒想到紫瑾會毫不猶豫回絕,整個人僵在那裏。
紫瑾也不想自己的話讓展昭太難堪,連忙又道:“其實沒我襄助也無礙吧。那耶律宗徹對你還有情誼,聽說他已經答應幫你了,你完全可以利用他對付耶律宗釋。”
“他不行!”展昭突然情緒激動起來,斬釘截鐵地否定了紫瑾的提議。“之前我也覺得赤王可以。但回程途中我不斷聽到傳報送來。這一次可汗做得太絕,不但弑親殺了太後,還掌握主動將許多擁護赤王的將臣都幽禁大都。現在他的處境也是岌岌可危,我不能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把他再牽扯進來。”
“小皇帝又如何?”
“遠水救不了近火,大宋勢力在契丹根本難有作為。”
“所以你想把我牽扯進來?”紫瑾笑了,麵上一派了然,“我懂了。原來除了幫白玉堂報仇,你也是想幫自身難保的赤王啊。展昭,你總那麽心軟。可是你知不知道,你越是這樣,受傷的那個終歸是你。”
“我自己怎樣無所謂。我現在隻想要那些人付出代價。”
紫瑾困惑地望之良久。眼前這人紅著眼憤恨的模樣,令他心緒複雜。
“這不像你。我認識的展昭總愛把公理、大義掛在嘴邊,永遠冷靜自持,何曾會為小情小愛妄動殺念?展昭,如果你現在是一時意氣,我建議你冷靜幾天想想清楚。”說罷,便欲起身離開。
可惜未走幾步,就聽床上響起一陣匪夷所思的笑聲。紫瑾轉頭詫異地看去,驚見那從來端莊雅正之人竟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癲狂大笑。笑著笑著,忽有兩行格格不入的清淚衝出眼眶,竟意外給人帶來一種淒厲決絕的破碎之美。
“原來,我在你眼裏是這樣的人啊。無論發生什麽都可以用理智控住內心真實情緒,因為職責因為信念,合該不配擁有貪嗔癡嗎?紫瑾,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是聖人,我也隻是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展昭一邊說著一邊跨下床榻。他赤著腳,一步步走向紫瑾。
“我也會痛,我也會恨。就像現在,當我已經無法壓抑內心瘋長滋生的沈怨,我也會不顧一切想要做出一些瘋狂的舉動。”
垂得極低的頭猛然間一抬,眼神迸射出少見的狠厲,把紫瑾驚得遍體寒涼。展昭舉臂過肩,以手掌抵住紫瑾胸前,突然一路疾步前推,直把他推撞到桌邊才堪堪停下。目光看似精光透亮,實則滿眼密布血絲,怒目圓瞠的眼看起來又悖悍又冷漠,宛若化身一頭凶獸正惡狠狠地盯著眼前的獵物。
“你知道我有多恨嗎?恨不得生啖其肉、豪飲其血。即便現在將這些害死玉堂的罪魁禍首當麵挫骨揚灰,也難消我心頭之恨。展昭一生自問俯仰無愧,對得起天地社稷,對得起黎民百姓,對得起列祖列宗,更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可我……唯獨對不起他們。當年月華為我而死,我悔恨至今。故那日拜堂之際,我曾偷偷向上天求了個恩典——不求榮華富貴,不求喜樂安康,我隻願我心愛之人無病無災,哪怕未來滿是荊棘,哪怕所有苦難都落到我身上折盡壽數也無怨無悔。我以為玉堂是上天憐我一生孤苦,賜給我的那個恩典,以為他可以陪我走完這輩子。可我錯了,錯得離譜。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我,他不會死。是我把他推上萬劫不複的絕路的。”
紫瑾再也聽不下去,一把將展昭擁進懷裏:“別說這種蠢話!是那家夥沒用。連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又談何來保護你?你又何必為這種無能的鼠輩流淚懊悔?當初如果你選擇的是我,這種事情根本不會發生。”
話未說完,就覺胸口吃痛,原來竟是展昭以手肘撞他胸膛。紫瑾冷笑一聲,反而把人抱得更緊。以展昭此刻有如小貓撓癢的力量根本不足以逼他撒手。
“難道我說錯了?白玉堂他就是個蠢貨。他何其有幸能得你青眼,可他做了什麽?有福報,卻沒命享。他讓你傷心,讓你落淚,讓你痛不欲生。這樣一個無能之輩,你卻要把他放在心上,甚至還瘋魔般想要為他報仇。憑什麽?!展昭,白玉堂根本給不了你要的,你何必執著?!”
羞辱情敵的言論戛然而止,不是紫瑾已經把滿腔怨憤傾瀉,而是感受到一截尖銳抵喉。而在那之前,展昭用木簪挽起的烏發已驟然披散。紫瑾喉嚨發緊,身子微仰,嚐試拉開些許距離,用下視的眼底餘光偷瞟。
果不其然,此刻展昭正用木簪壓在他喉頭。而更叫人膽戰心驚的是展昭此刻殺氣勃發的眼神——眸光瀲灩更像是因無比深重的恨意將霧氣逼化成型,淚水破眶流淌的澤痕一如他此刻決絕的模樣。
“你要殺我……?”
紫瑾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深沉,可細看他的眼神卻是亂了。
展昭沒有回他,隻是維持著同一個表情,同一個動作。
“你要……殺我?!”
又問一遍,隻是這一次語氣徹底變了。與第一次充滿不信的質問不同,這一次他似乎是在做著不敢置信的確認。
展昭此刻的眼神竟是他前所未見的。曾經將人囚在紫雲夢,兩人間衝突不斷,碰撞激烈,展昭也會流露出殺他而後快的情緒。可從未有一次如今日這般深沉,讓人觸目驚心。那種恨,就像是發自髓骨般濃鬱,恨不得將所有仇視者挫骨揚灰。
紫瑾不敢動彈,因為他突然不敢去賭展昭會不會一時衝動下真的對他下殺手。他隻能僵著身子杵在原地,任由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任由那人的悲戚與絕望滿溢上頭,猶如蛛網般將他牢牢困死在他的作繭自縛之中。
直至展昭一聲嗤笑,抹去眼角的淚痕:“若再汙蔑玉堂半句,我絕饒不了你。”
說罷,抽身而走,踉踉蹌蹌就往屋外行去。被心有餘悸反應過來的紫瑾攔在門前。“你要去哪?”
“我來紫嬋宮,就是為求你助我複仇。你既然不願,我隻能去找別人。”
“你還能找什麽人?”
“你不需要知道。”
“不是我需不需要知道,而是你根本就沒有人選。不然,隻怕你也不會來求我。”見展昭仍堅持離開,紫瑾幹脆一把將其拖進懷裏牢牢抱住。直到對方掙紮得狠了,才大吼一聲。“我沒有說我不幫你!”
果然,一言既出,掙紮消失了。
紫瑾深吸口氣,妥協道:“我可以幫你,甚至可以成為你複仇最尖銳的利器,隻要是你想,無論你想殺誰無論你要誰付出任何代價,我都可以幫你辦到。隻是……你得給我幫你的理由。”
“理由?”
“對,你得說服我,這麽幫你複仇值得。你以為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大行善事到去幫自己的情敵報殺身之仇嗎?”
展昭突然沉默了。良久才幽聲道:“我沒有理由可以說服你。”
就在紫瑾蹙眉,以為展昭要放棄了,他卻又開口道:“但是,我可以與你做筆交易。”
“什麽交易?”
“你若能不遺餘力地幫我複仇,我便允你以身為契。”
紫瑾狠狠一個吞咽,難以置信:“你……再說一遍。”
“莫不是你聽不懂什麽叫做以身為契?那我再說的直白一點——待事情了結,待我得償所願後,我……是你的。”
紫瑾明顯激動了:“你說真的?你真的願意和我在一起?”
“如果你真能幫我複仇的話……。”
紫瑾明顯已經聽不進其他,他開懷地摟住展昭,振奮的笑容怎麽都止不住。卻絲毫沒有留意到溫順地靠在他懷裏的展昭臉上冷若冰霜沒有絲毫笑意。
玉堂,你等著,我會用我的方式向那些算計你害死你的魑魅魍魎一一討回血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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