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 渡蠱
“這裏有沒有隔間?”展昭垂眸冷不丁問道,神情莫名有些別扭。“總不能在大庭廣眾下渡蠱……。”
紫瑾心下了然,知道展昭避諱什麽。之前木槿段已提示得很醒目了,他當然不會自討沒趣到想親睹兩人口對口渡蠱的紮心場麵。於是出殿問明長老偏殿所在,預備將人引去那裏。
展昭倒不急著離殿,反默默走到兩位師尊麵前屈膝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南宮惟見展昭長叩不起,本想問這是做什麽。恰逢展昭抬頭,展露的表情頓時說明了一切——哀戚皆因心中有愧。南宮惟不由暗自歎息:傻徒兒還是一如既往愛將所有責難背負己身,隻怕白玉堂三日後故去,這新落下的心傷一輩子也彌合不了了。
紫瑾親自把人領至偏殿,走前喚了聲“展昭”,本想催他盡快渡蠱。誰想那人滿身頹唐滿目悲愴,徒惹於心不忍,令那落井下石的小九九連同嘴邊話一同咽下,終是一言未發退了出去。
沉重的殿門合上那一刻,白玉堂突然長出口氣,笑道:“總算耳根子清淨,可以跟貓兒你單獨待一會兒了。”
見展昭背對著他一動不動,心知對方情緒繁複,恐一時仍接受不了現狀。於是白玉堂主動攏上展昭雙肩,將人扳正過來。“貓兒,事已至此,是劫是命已成定數。我已經不去想以後的事了,你呢,也別去想了。既然留給我的時間不多,我們就著眼當下,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個瞬息,可好?”
說完扯出個故作從容的笑,把展昭圈入臂彎抱得緊緊地,因兩人身高相當,白玉堂毫不費力把腦袋擱在展昭肩頭,帶著點撒嬌語氣道:“之後的三天我恐怕都會像這樣賴著你,你可要做好準備,別到時嫌棄我是塊狗皮膏藥甩不掉。”
沁入鼻端的蓮香愈發濃鬱,驅使著情意逐漸攀升。如果可以,他好想一輩子擁著不撒手,明明男子的身軀遠不如女子柔軟,但與展昭相擁,卻意外感受到相貼下的完美契合。若是以往,展昭早回手反抱住他,並撫著後背聊以慰藉,但此刻不知何故,展昭什麽回應都沒有,像個木頭人似的癡騃呆滯。
白玉堂也不氣餒,鬆了環抱,雙手移至麵頰兩側珍而重之地捧住,情不自禁以額相抵。
“貓兒,別這樣。你別看我還能跟你正常說話,其實我現在全身上下感覺骨頭猶如被一根根拆散了一樣,就快裝不下去了。看在我已經那麽疼的份上,你就別再給我添堵,讓我再心疼了,好不好?”
展昭終於有所觸動,睫羽微顫,低垂的頭終是緩緩抬起。
本以為入眼的會是一張自怨自艾的臉,白玉堂為此早盤衡好了說詞開解,誰想一望之下那人眉峰竟不動如山,隻有那雙秋水長眸閃動著近乎漫溢出眶的眷戀,令白玉堂幾乎情不自禁連聲低喚“貓兒”。
展昭不置一詞,隻是拉起白玉堂的手,將他牽到殿中唯一的矮榻旁推坐下,自己則站在身前,居高臨下俯視。
白玉堂仰著頭,未知的感覺讓他莫名焦躁。“貓兒你怎麽了?你倒是說句話,你這樣我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展昭勾了勾唇角,複又垂眼道:“沒什麽,我隻是想好好地看看你,想把你的樣子牢牢地記在腦海裏,記一輩子。”
展昭的話聽似平淡,落在有心人耳朵裏,反更覺心房鈍痛。白玉堂苦笑道:“別記了。相貌不過區區皮囊,記它做甚?旁的不需你記,你隻需記住曾經有一個叫白玉堂的人愛你更逾自己的性命,那就夠了。”
眼見展昭脫口哀叫了聲“玉堂”,白玉堂冷不防用力一拽,展昭沒站穩向前撲去。為了不壓傷白玉堂,他踉蹌數步終是以詭異又羞恥的姿態跨坐在對方腿上,引得陰謀得逞的白玉堂不由開懷大笑。
展昭氣結,正打算起身斥責,卻叫白玉堂眼明手快一把捉住他腰身,把人固在身前,同時劍眉高挑,一副就是吃定了你的流氓表情。白玉堂這般插科打諢,隻為轉移展昭注意力,衝淡生離死別的肅蕭之感。本以為正經慣了的展昭定會有幾番角力,誰想展昭隻掙動一下,便沒了下文。
展昭的行徑和料想的越不同,白玉堂內心越泛古怪。似看出白玉堂浮於外的忐忑不安,展昭柔聲道:“展某之前說過,合蠱之前,我都聽你的。若現在這般模樣是玉堂你真心期盼的,即便於禮不合,我也會盡我所能順你意。”話雖說的幹脆,臉上卻禁不住起了赧色。要知道跨坐相擁什麽的,展昭也算頭一遭,羞得手腳都不知怎麽放了。
白玉堂驚喜之情溢於言表。“當真什麽都聽我的?”
“嗯,聽你的。”笑得從未這般溫柔。
白玉堂隻覺此刻身體雖痛,心卻像吃了燉雪梨裏的冰糖獨享醇甜。“那我且要試上一試了。”指了指自己的雙唇,他揚眉,滿目挑逗之色。“貓兒,吻我。”
剛允諾言聽計從,誰想這廂又明顯遲疑上了。當然,白玉堂理解展昭遲疑的什麽——合蠱勢在必行,但那無異於一錘定音再無轉圜,依著展昭的心態,自然拖一刻是一刻。不過話已放出,這明晃晃的食言於白玉堂也是另一種打臉。正當他尷尬地想為展昭找台階,展昭忽然眼神一凜,仿佛下定決心般傾身吻落。
或許對世上所有有情人來說,甜言蜜語都比不上唇齒間相濡以沫的濃情蜜意。盡管展昭的吻一如既往地含蓄、羞澀又輕柔,可予白玉堂,已堪比世間最絕頂的蜜毒。
之所以這入口即化的蜜是毒不是糖,皆因展昭吻落後他感覺體內雄蠱亦起變化,正試圖向上遊走,迫切召喚著它的另一半。明知與生死密切相關,然與愛人擁吻的感覺太過美好,讓他已懶得去管蠱蟲走向,當被吻到動情處,更是忍不住積極回應。誰想剛沉醉其中,展昭又在這關鍵當口,表情複雜地推開了他。
白玉堂也不急著起身,就著斜躺的姿勢,慵懶道:“慌什麽?不過是雌雄雙蠱感應到彼此動了而已,何必怕成這樣?”
眸光一閃,展昭確認道:“你體內的雄蠱當真動了?”
“自是動了,許是迫不及待要迎接它的新娘了吧。看來木槿段沒有說謊,要渡蠱,的確還得用這種方法。”眼角不經意瞟到懸掛在榻旁的紅紗帳,腦中閃過個念想。白玉堂坐起,抬手撫了撫紗帳,驚喜發覺紗帳無塵,遂對展昭勾了勾手指,笑吟吟道:“貓兒,要不,我們給它倆辦個婚禮吧。”
展昭似有心事,沒細想白玉堂指的什麽,僅是本能順從地來到他跟前。白玉堂笑靨如花凝視著眼前人,突然一把扯落紗帳。紅紗飄飄,如雲如霧,兜頭把二人一同罩在其下。紗色明豔,透著向外望去,什麽都渲染成一片紅色海洋。而在裏麵的兩人也像被隔絕出一方小小天地,頃刻間隻有彼此,隻剩下彼此。
展昭望著白玉堂深邃而動情的桃花眼,終於懂了白玉堂所求為何。
羊脂燈昏暗的燈光透著薄紗照進來,意外把展昭蒼白的臉多映出幾分血色,倒真能覓得幾許紅紗帳暖笙磬同諧的喜氣。一站一坐,本是矮了半截,但白玉堂此刻內心激蕩鼓噪,覺得自己快愛上這般仰視的感覺了。從這個角度看去,展昭的五官異常完美,昏燈朧紗更添仙意,尤其是展昭筆挺的身姿幾乎撐起大半輕紗,就像當真身披喜服一般美不勝收。
白玉堂隻覺自己已挪不開眼,情不自禁道:“貓兒,你真美。”
展昭臉皮薄,身為男兒被莫名誇美,不適應下再度紅了臉。他當然不會傻到隻一句誇讚就昏頭轉向了,而是直切深意道:“玉堂,你是想與我拜堂嗎?”
心驟然一滯,白玉堂微張著嘴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展昭淺淺一笑,“若你當真想,也不是不行。等離了這裏,我們就去訂喜服,趁兩位師尊皆在,不要讓自己留有遺憾。這紅紗雖也不錯,然合婚之事豈能草率?”
展昭本以為自己設想到這般地步,白玉堂定會歡欣雀躍,誰想率先洗禮他整個臉部表情的竟是一抹悔意。展昭望之愣了神,細細回想,這才真正有所了悟。
原以為白玉堂胡謅為蠱蟲辦婚禮是在暗示想與他盟訂齊眉,現在想來,真是錯的離譜。是,白玉堂確是滿心渴求,然以他的直性子終究未能啟口,不是不敢,而是怕真締結姻緣,又沒幾天好活,徒惹自己傷心欲絕罷了。故而隻能借那襲紅紗帳,變相地一償夙願。
好在雖行差踏錯,倒還不至於不能挽回。不等白玉堂悔意深重,展昭話鋒一轉,又道:“不過,這事在世人眼裏著實荒唐。依展昭薄見,你我之間無需繁文縟節,亦無需山盟海誓。這些東西不過都是形式。這裏有沒有,才最重要。”說著戳了戳自己心口。
白玉堂咧開嘴,心的愉悅仿佛能最大程度忽略□□正承受的磨折。他當然能體會到展昭突然改口的用意。想那人自剖白真心起,便對自己全心全意、體貼入微,此刻更用三言兩語驅散他心頭陰霾,恢複他一如既往的明媚笑顏。在他眼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比眼前的情之所鍾更吸引他視線的了。
白玉堂突然湊上前去,耍懶般貼住展昭心口佯裝傾聽。
展昭笑問:“聽到什麽了?”
白玉堂裝模作樣好一會兒,才膩歪道:“它說你愛得我死去活來,我聽得可對?”
展昭笑容越發溫柔,雖沒親口承認,但那眉眼間流露出的順和好似不管白玉堂說什麽肉麻的怪話都不會反駁。
“貓兒,那你要不要也聽聽我的?”
不等展昭回應,白玉堂徑自一把將人拉上榻來,順勢仰倒的同時,攬人入懷,讓展昭正好趴在他胸口的位置。
展昭大窘,不僅能聽到了白玉堂加速的心跳,就連他自己的,也聽得一清二楚。
“貓兒,你可聽清楚了?我的這顆心不但會說千萬句情話,還藏著一些難以啟齒的肺腑之言。”
不等展昭有所反應,白玉堂徑自收緊雙臂將人摟得更緊。
“我說不出讓你忘了我的話,因為我希望你能記我一輩子。可同樣的,我不想你未來的人生隻有孤寂陪伴,因為我舍不得。我好不容易把你的心捂暖了,未來的日子裏我希望它可以一直暖下去。所以貓兒,你答應我,好好的活下去,找個人代替我繼續愛你。千萬不要畏懼,也不要相信那所謂的命格,你值得最好的,你值得……。”
說到最後幾近哽咽。白玉堂此刻沒有絲毫違心,他的每一字每一句確是發自肺腑,隻是無論理智有多清晰地告訴自己該說什麽該做什麽,內心深處終究存蓄著難以泯滅的不甘。他是真舍不得,他最期盼的是自己能一輩子陪在展昭身邊,可如今連這樣的祈盼都成了奢望,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佯裝不經意抹去眼角微濕,白玉堂生怕自己低落的情緒感染展昭,他可不想再看到眼淚。可叫他意外的是,展昭雖半支起身子目不轉睛望著他,卻不複曾有的悲意,有的仍是眷戀,濃到化不開抹不去的眷戀。
“好,我答應你。”展昭眸光似水,暖而不炙,凝而不散。竟另生出一種別致的風情,是白玉堂從未見過的。“但同樣的,如果你我異位而處,你是不是也能做到?”
能得展昭應承,白玉堂已是喜出望外,對於能否同理心,他自是想也未想點頭稱是。
展昭見狀輕輕笑了,眸色更深幾分。
“玉堂,風雨終會過去。你答應我,剩下的日子,不離,不棄,我們好好過。”
白玉堂動容:“……好好過。”
“那我現在就把雌蠱渡給你,你有什麽感覺,千萬別瞞我。”
“好。”
想到展昭此時不但姿勢曖昧地伏在他身上,還欲主動獻吻,白玉堂期待之餘莫名有些興奮與……蠢動。而展昭明明感受到了,卻一掃以往羞澀,直勾勾地凝眸,婉轉流光溢彩。一雙溫熱的唇率先堵住了他微張的口。展昭的吻不輕也不重,隻吻了數息便低喘著微微分開。
他問:“雄蠱到哪了?”
見白玉堂故作不滿直皺眉,展昭突然嗬笑出聲,拉過白玉堂的手往自己胸膛放去。“能感覺到嗎?雌蠱已經到胸口了。你呢?”
白玉堂遲疑著撫摸了兩下,見展昭全不生氣,頓時心花怒放:呆貓這是通了奇經八脈,怎麽就瞬間開情竅了?還懂調情,還一上來段位就那麽高,這……這誰頂得住啊?
要不是被雄蠱吸去不少血,白玉堂估計他能被激到狂噴鼻血。一邊內心蕩漾得半死,一邊佯裝鎮靜,有樣學樣也拉過展昭的手往自身肋骨下一寸的位置摸去。“剛才還在丹田,現在已經爬到這了。”
展昭笑得越發深情,眼神就像織起一張最纏人的情網,把白玉堂縛得緊緊的。隨後每一次落下的吻都比前一次更深也更久,好似正一點一滴把感情堆到至高點。
白玉堂不敢多想那個至高點會是什麽,也許是情的榱棟崩折,也許是另一種宣泄的表達,更為直白更為原始的表達。他隻知道此刻手指觸及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情之所鍾,是獨一無二的愛之所向,他隻知道此刻他是他一個人的,誰都搶不走。而他,願意為他生,為他死,為他放下一切。
“貓兒,我愛你。那你呢?我還從未聽過你對我說過。”
展昭一邊摸索白玉堂心口上方的位置,眼神越發深邃沉靜。
“好,你若想聽,我便讓你一次聽個夠。”
抬手撫上對方臉龐,拇指指腹有一下沒一下摩挲著鬢角的碎發,展昭的眼神就像釀的醇香馥鬱的酒,不僅醉了自己,也醉了白玉堂。
“玉堂,我愛你……。”
僅這一句便讓白玉堂體會到何為心房炸裂,何為神魂動蕩,欣喜若狂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心緒的極致起伏。而之後每續上一句“我愛你”,展昭便伏低一分,看似呢喃,實則情濃。直到……。
“因為愛你,所以我絕對不會讓你死……。”
當白玉堂察覺不對,已是展昭連續拂過他周身幾處大穴之時。一度沉浸在雲端般的極樂讓他根本不知道展昭為何要那麽做,直到對方最後一吻落下,直到感受到湧入的血腥,白玉堂才徹底清醒過來意識到不對勁。
那血,分明是展昭的血,從其口中源源不斷流入到他嘴裏。血的流入直至被他不經意咽下,感覺心口上方雄蠱蠢蠢欲動,竟以比先前快幾倍的速度向上遊移。而眼角的餘光更不意瞥到展昭並指運轉內力,頓時整顆心猶如曆經嚴冬般寒涼刺骨。
當雄蠱瞬息滑過舌苔,隨後再也無法感知其任何蹤跡,白玉堂隻覺腦中“嗡”得一聲,什麽都感覺不到,也什麽都思考不了了。
而與白玉堂麻木相反,展昭雀躍到近乎情緒失控。
“成功了……我真的成功了。”喜極而泣的淚珠還墜在睫上,展昭無暇顧及抹去唇角殘血,已忙不迭向白玉堂激動道:“玉堂,你不用死了。我說過的,我不會讓你死在我前麵的,就算跟閻羅王搶人,我也要把你搶回來。而我,做到了……。”
在說這些話時,展昭始終笑著,可這是第一次,白玉堂覺得自己深深厭惡展昭此刻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