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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 疑點(修)

  許是趙禎的提議很打動元昊,兩日來再沒尋過麻煩。相反,好飯好菜頓頓無缺,好衣好藥樣樣齊全,另還委派數名仆從過來伺候,頗為殷勤。隻是趙禎心煩意亂,展昭昏迷未醒,他生怕旁人看顧不周,不願假手他人,便將仆從攆走,寧可凡事親力親為。


  趙禎受了鞭刑,後背傷痕累累,本應好好修養,然堅持日夜守在床頭無微不至照料的緣故,反而疲累加劇,臉色越發差了。薩爾朵苦勸幾次無果,又被元昊屢屢找借口纏著不讓多與這兩人接觸,久了隻得聽之任之。當然,她身為女人比那些五大三粗的爺們心思細膩得多,自然感受到趙禎對展昭的好有那麽點不尋常,至於究竟是什麽,她多少猜出些端倪,卻不願多想。


  趙禎雖身為帝王,但自從經曆暠山之事,對照顧人的活計倒是熟門熟路了。尤其那個人還是展昭。換藥、喂食、擦身、發汗,為展昭做的每一件事非但不覺得辛苦繁瑣,還隱隱感到一絲絲甜蜜。不大的營帳內晝夜隻有他們兩個,就像是形成一個密閉的空間,讓他們隻能彼此依靠彼此擁有。如果不是被俘虜,困於敵營,展昭又因失血過多始終昏睡著,趙禎真心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持續下去。


  修養兩日,不間斷地服用薩爾朵捎來補氣血的藥物,展昭漸漸恢複血色,終於清醒過來。


  展昭甫一睜眼,趙禎便喜不自禁湊到榻前。恰逢薩爾朵前來送藥,被趙禎招呼進帳。為展昭仔細把過脈後又檢查了下傷口,薩爾朵對趙禎高興道:“能醒過來說明沒事了。傷口已經結痂,隻要再好好養養,很快又能龍精虎猛的。”


  “太好了。”趙禎欣喜不矣,一把牢抓展昭右手久久不願放開。直到展昭別開眼尷尬地抽了抽手,他才意識到唐突。慌忙鬆手,張皇道:“對不起,我失態了。”


  薩爾朵見氣氛怪怪的,想兩人皆無大礙,於是出言告辭。誰知展昭脫口道了句“且慢”,不顧身上傷勢急欲起身。趙禎擔心他掙破傷口,忙小心抱扶住。展昭睇他一眼,見其關懷之態情真意切,這回未有拒絕,而是攀著對方手臂借力撐坐而起,正色道:“展昭有些話想問少族長,還請暫且留步。”


  薩爾朵道:“展大人莫再稱呼我為少族長。真正的少族長乃吾弟薩加,我不過因緣際會冒名頂替罷了。但凡熟識我的都慣常喚我做阿朵,兩位若是不棄,便也如此喚我吧。”


  展昭頷首應是,與趙禎又對視一眼,繼而自哂道:“說實話,我與公子此行乃為私事,本是向汝族求醫,望能治好舍妹月如的癡症。不想老族長莫名死在契丹軍營,引發一係列變數,致使我等被卷入契丹黨項兩國紛爭,成了階下囚。所以展昭以為,我們有知情的權利。”


  薩爾朵麵露愧色,一時語噎。的確,是展昭抓了她沒錯,但此子心性正直,也是他全力救她出囹圄,更因此受創被擒,叫她於心不安。何況怨憤漸歇,回想當日之事似也能覓出不少細微破綻,當下不再推托,將事情經過娓娓道來。


  原來藥族內部近來勃溪相向,很不太平。族中有個叔輩,名為昆兀,聲望頗隆。少族長薩加年輕,醫術差強人意,難以服眾,因此昆兀帶頭反對起世代承襲的族長製,提議能者居之,得到不少族人響應。老族長畢格為穩定族中局勢,又鑒於薩爾朵到了婚嫁年齡,於是想到聯姻之策,欲將她嫁給大國貴戚鎮壓族中反對之聲。原本畢格屬意元昊,因其與薩爾朵相識年少,兩人曾機緣巧合在宋夏邊境小鎮跟隨一名隱世高人學習過一段時間戰法之道,成年後也未斷了聯係,來往頻繁。誰想探問之下,元昊確心屬這個師妹,薩爾朵卻單純以師兄待之,反而傾心於隻有一麵之緣的契丹赤王。畢格疼愛女兒,磨不過,便順應了薩爾朵的意願。這才有了藥族一行趕赴契丹軍營,老族長親自向耶律宗徹求親一事。


  “我假冒弟弟薩加隨行,便是想第一時間知道赤王的答複。誰想結親不成,枉送我阿爸性命。若早知如此,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人。”薩爾朵說著說著,眼眶含淚,隻覺滿嘴苦澀。


  展昭連忙寬慰,隨後才道:“恕展昭直言,竊以為即便赤王不願與阿朵姑娘達成婚約,也絕無殺害老族長的道理。之前你曾說,有傳言赤王買通你族中存有異心之輩,言其欲吞並你藥族。認為這就是他殺害老族長的理由。但其實,這個因由是不成立的。試想赤王若真處心積慮染指藥族,答應你阿爸的求親不是更省事?他何必甘冒大險,頂著殺戮的惡名舍近求遠呢?”


  見薩爾朵陷入沉思,展昭繼續道:“展某雖與赤王相處不久,但其為人如何還是略知一二的。他絕不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不惜奪取無辜者性命的梟雄之輩。竊以為,老族長的死十分蹊蹺,疑點重重。”


  “可是……阿爸出事之時我與一幹契丹將領恰好候在帳外,不可能有第三人出入過帥帳。”薩爾朵遂將當時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說出。


  展昭聽了,眉宇皺得更緊。結合耶律宗徹當初告訴他的細枝末節,疑點越發清晰,隻是無論如何梳理,都有不少說不通的地方。


  “這就奇了。雖說我對另有賊人潛入行事這一說法抱有懷疑,但若說赤王殺人,於情於理也解釋不通。而且事後赤王的確下令徹查三軍,那時阿朵姑娘已離去多時,他何必大費周章在我這個毫無幹係的人麵前做戲呢?”展昭隻覺此事越發枉費思量。“展某當時不在,隻是事後聽赤王言他曾有瞬間精神恍惚,失了清明,很可能是被人下了藥。這世上能致人昏厥的迷藥不少,但隻是短暫神誌不清的藥物卻不多見,更何況那用藥之人還把藥量拿捏得恰到好處,剛好將赤王‘罪行’曝露在眾目睽睽下,叫他難以辯駁。這絕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啊。”


  展昭特地加重了“一般人”三字,薩爾朵怎能感受不到其眼神中隱隱透出的懷疑?分明意有所指。若說藥族中人都不是這“一般人”,可當時情況,除她候在帳外,其餘隨行族人俱在別處。她不可能弑父,難道說還能是她阿爸自己做的不成?

  想到對方褻瀆先父,剛積攢的一點好感蕩然無存。她冷哼一聲,忿忿道:“展大人莫非懷疑是我阿爸自戕栽贓嫁禍?簡直可笑至極!對,我藥族中人各個精通岐黃,阿爸的醫術更是族中數一數二的。你說的那種能讓人短暫神誌不清的藥,我藥族的確有,但就算阿爸想陷害赤王,他又有必要豁出自己的命決絕到那般地步嗎?”


  “阿朵姑娘息怒。展某常年供職開封府,勘察偵辦,對所有疑點合理懷疑已養成習慣,並非不敬逝者。這隻是一種微乎其微的可能,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姑娘自己也說了,你藥族有此藥,假設若真有那樣一個賊人試圖挑撥藥族與契丹反目,結合你先前說的族中內訌,那賊人會不會與藥族中的什麽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你是說……有人想要謀得族長之位,故意殺害阿爸,嫁禍赤王?”薩爾朵一時有些難以接受,茫然道:“如果事實真如你猜測的那樣,那他們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做到的?真相到底是什麽?我阿爸死的不明不白,我現在已經不知道該相信誰了。”


  趙禎想了想,突然插言道:“其實,阿朵姑娘何必糾結是誰殺了老族長?不妨換一種方式思考。老族長若是死了,究竟誰獲益最大,從而反推,說不定能更能接近真相。”


  “這話是什麽意思?”


  展昭讚同地點點頭,“公子說的不錯。老族長的死已成了一樁迷案,我們不清楚對方犯案的手法,也想不出原委,連疑凶也是毫無頭緒。但是任何事情的發生一定有因果。既然無法從‘因’入手,倒不妨探究一下‘果’。畢竟,大多數的情況,結果往往決定了誰的嫌疑最大。”


  薩爾朵猶如茅塞頓開,忽然想通了什麽。


  “師兄……?”


  話音戛然而止。她整個人呆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脫口而出。


  然,雖難以置信,但若真如展昭趙禎所言,這整樁莫名的謀殺背後真存在什麽最大獲益者的話,那麽那個人非元昊莫屬。首先,元昊鍾情於她,與赤王說親不成,更重要的是赤王一躍成了她的殺父仇人,便能徹底斷絕她的綺念;其次,元昊一直欣賞她的戰法之能,曾屢次邀她到興州領兵,她都沒有答應,可現在她被仇恨衝昏了頭腦,主動請戰,正中他下懷;最後,為報父仇僅憑藥族的微薄之力是不夠的,她既借了元昊的勢,欠了情,自然沒有借口再拒絕對方的深情厚愛。


  薩爾朵越想越不對,越想越覺得可疑。神色複雜間眼神頻繁閃爍,驚疑不定。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那李元昊此人未免太過可怕了。


  展昭看薩爾朵一副天人交戰失魂落魄的模樣,於心不忍,安慰道:“阿朵姑娘,先別想那麽多,目前你我不過憑空而談,都是臆測。沒有依據的事,做不得準的。歸根結底,還是應該調查清楚老族長的死因,這才是重中之重。與你談這些,並非挑撥離間,要你懷疑西夏王,而是希望你能冷靜對待,切莫被仇恨蒙蔽雙眼,造成無法挽回的憾事。”


  趙禎連忙點頭,應聲附和。“展護衛說的不錯。阿朵姑娘是性情中人,不然也不會對我們這兩個宋人伸以援手。我們隻是希望你能查明真相,切莫被人利用,親者痛,仇者快。”


  “我懂了,謝謝你們。”薩爾朵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會回去好好調查的。也待了許久,就不繼續叨擾了,告辭。”


  趙禎先前為扶穩展昭,一直弓著身子屈就,之後怕展昭脫力,一直維持同一個姿勢護著對方。此刻看薩爾朵要走,便想送送她。豈料腰剛直起來,就遭遇一陣頭暈目眩襲來,趙禎腳下踉蹌,險些摔在地上,好在被眼疾手快的薩爾朵托了一把。


  “你怎麽了?”薩爾朵焦急地問。


  趙禎雙手撐住榻沿,努力將頭腦中的昏沉甩去,強扯出一抹笑容。誰想剛有氣無力道了句“我沒事”,手勁就是一軟,隻見趙禎唇色發白,兩眼失神,勉強站直,卻是左搖右晃,終是撐不住直挺挺倒了下去。


  展昭被嚇一跳,順勢攬臂將人接住。“陛……公子?”


  展昭也是剛剛醒來,氣力未複,手腳仍有幾分綿軟,隻能用自身身軀為支柱撐在那兒,任對方斜靠在身。不過驟然承接重量還是不慎碰到胸前的傷口,展昭臉色微微一變,把痛楚隱忍下來。這樣一來,手鬆了片刻,令趙禎又下滑幾分。好巧不巧,趙禎的頭正枕落展昭脖頸處,鼻息噴出一下一下,十分炙熱。展昭感覺異樣,一會兒摸摸趙禎掌心溫度,一會兒又去探額頭,發覺體溫燙手。


  薩爾朵也如法炮製探了探體溫,隨即喟歎一聲。“我就知道……。”


  展昭眼皮一跳,追問道:“阿朵姑娘知道公子他為何會燒成這樣?”


  “你昏迷期間,都是他不眠不休照顧你。身體得不到休息,背上的傷也不曾好好恢複,定是生了炎症,才燒……。”猛地刹口,薩爾朵驚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一把捂住嘴,神色慌亂,眼珠亂轉。


  展昭一下抓住話中關鍵,表情詫異又茫然。“什麽背上的傷?”


  “沒有沒有,你聽錯了。”薩爾朵快恨死自己了。轉身暗自拍了數下嘴,暗惱自個兒怎麽嘴上不帶門把。明明當初答應趙禎為他瞞下此事的,現在倒好,比誰漏得都快。


  展昭看薩爾朵一臉欲蓋彌彰,也不多做糾纏。他挪坐榻沿,試圖放下趙禎,令其躺平。薩爾朵見狀,急忙搶上叫了聲“不可”,隨後在展昭困惑的目光下將人翻過來呈趴臥狀,如此更證實了趙禎後背有傷的真實性。於是展昭冷不防去解趙禎衣衫。薩爾朵大驚,想阻止,又在展昭質問的眼神中弱了氣勢。她無奈地搖了搖頭,歎氣道:“罷了罷了,這食言的小人就讓我來當吧。”


  說完協助展昭小心地將趙禎上身服飾件件褪下,當脫到隻剩最後褻衣的時候,後背微微滲出的微紅刺痛了展昭雙目。當衣衫褪盡,那些醜陋的部分淤青部分結痂部分化膿的鞭傷顯露出來,展昭已徹底呆滯,完全說不出話。


  薩爾朵將趙禎如何替他抗下三十鞭如何要她隱瞞的事,都一股腦兒坦白出來。


  展昭尚未聽完,心已亂了,五味摻雜,一時不知如何自處。


  一直以來都是他身為禦前護衛,替官家遮風擋雨,這仿佛是理所應當的。可是不知從何時開始,是了,自從暠山柴家謀逆,自從那次陛下帶著瀕死的他一路不離不棄,一切便生出翻天覆地的不同。薛良說,陛下從那時就愛上自己,淡漠了身份,付出太多太多。曾經都是他人言語的描述,耳聽為虛,感觸不深,此刻親眼見到皇帝為他做的點點滴滴,當真給了他太大的震撼。難以想象趙禎竟為會他做到這種地步,並非不感動,除去君臣,他亦視趙禎如友如弟,如何能枉顧對方深情厚誼?隻是比起感動,更多的是一份揮抹不去的自責。


  這份自責源自他的輕忽、草率。因對月華存了最深的愧疚,叫他迫切想要醫好月如,當從赤王處得知藥族有此能人,他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旅程。仔細想來,當初真是錯的離譜,為何不再堅持一下讓白玉堂送陛下返回宋境?為何會覺得有契丹大軍保護,陛下能性命無憂?事實證明,他的一個抉擇不再是決定自己的命運,更牽連了方方麵麵。如果陛下因此有了任何閃失,他將注定成為大宋的罪人。


  細思則恐,心頭不由又生出一絲蝕骨鑽心的恐懼來。


  恐懼的是趙禎這種不顧一切為他付出的執意。他很清楚自己給不了任何回應,可即便是這樣,趙禎仍義無反顧地用自己的方式在保護他,為他不惜落得如此淒慘境地亦無怨無悔。這讓他覺得感動之餘悚然而驚,凜然而恐。因為這個人不是旁人啊,他是大宋的九五至尊,他的一舉一動不僅僅代表他個人,更多的承繼了一個國家的命運。趙禎一直以來都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一直都將官家做的人口較讚。可是,不知從何時起,那個以仁德聞名天下的大宋君主變了,或者說每當遇到跟他有關的事,那個人就變得不再像皇帝,而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為情所困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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