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被擒（修）
兩掌相擊，隨行人馬立時聞聲分開，讓出條窄道。一道身影被數名黨項人粗魯地推到前方。那人跌跌撞撞，最後還一個不慎把自個兒絆倒了，爬起後也是戰戰兢兢、驚慌失措的模樣。
“還好孤王留了個心眼，見上山的馬蹄印跟山腳下深淺起了變化，派人掉頭去搜，不然還真是錯過了漏網之魚，此刻連與展大人談判的資本怕是也沒了。”
元昊跳下馬，抽出一柄短刀隨意架到那人肩頭。元昊斜睇一眼，打心眼裏很是瞧不上眼。先前下屬回稟說，還未搜到藏身地就見此子沉不住氣逃了出來，眾人忙著抓他才叫另一對男女逃了。元昊懷疑跑了的才是重要人物，要不是見他衣著穿戴不俗，不似仆從，說不得早將人殺了。
“此子是孤王派人剛剛抓到的，不知與展大人是何關係？若是無關緊要的人物，孤不介意順手殺了。若是展大人還算在意，孤王有個提議，不如你跟薩爾朵留下，孤放他走，如何？”
元昊有此試探，不過抱了僥幸。若展昭真不在乎對方生死，大不了將人立刻斬了，勉強充作殺雞儆猴。隻是展昭見到那人，心已沉到穀底。因為那被挾持的不是旁人，正是宋帝趙禎。趙禎被擒，於展昭來說簡直棘手至極，不過他不會怪責趙禎。不見月如溫嶺一同被抓，他便猜到定是趙禎為掩護那兩人逃走才失手被擒。
不等展昭決斷，趙禎突然抱頭大聲求饒道：“別殺我別殺我，展護衛救我，快救我啊。”
展昭沒有錯過元昊眼中的鄙夷之色，疑竇重生。趙禎是什麽樣的人，他展昭怎會不了解？作為帝王趙禎性子寬厚綿軟，但絕非貪生怕死之輩，如今一副抖如篩糠的懦弱模樣，事出反常必有妖。果不其然，趙禎偶一投來的眼神別有深意，四目交匯間，展昭已然會意。
“公子莫怕，展昭定會救你。”佯裝焦急安撫。展昭看向元昊，氣餒妥協道：“好，我答應國主。隻是，你要先將公子放了。”
元昊有些詫異展昭竟會輕易應下，轉念想到其稱趙禎“公子”，心中猜測此子身份必定不低，說不得是大宋哪個皇親國戚。隻是若真是大宋皇室中人，又怎會出現在契丹征西大軍之中？莫非……宋與契丹聯手了？元昊悚然而驚。想到這兩國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結盟對付西夏，他就冷汗淋漓。
不行，這“公子”決不能放，必須從他口裏撬出點東西來。
如是想著，元昊更不肯答應放人了。元昊對薩爾朵皺皺眉，又摸了兩下鼻梁，薩爾朵接收到暗號，先前還有些猶豫，但她畢竟聰慧過人，想通元昊顧慮後終是勉為其難地眨了下眼，算是應下了。
雙方各懷鬼胎，言辭交鋒也是互不相讓，最終商榷先交換人質。展昭見元昊親自挾持趙禎踱來，於是解開薩爾朵穴道，拔劍製住，也推著她步步靠去。眼見越走越近，展昭藏在袖下的左手也將暗扣的石子越捏越緊。隻是不等他先發製人，元昊一個眼色使來，薩爾朵不知摸出什麽，拋飛上天，無數粉末在空中散開。
展昭低喝一聲：“公子，閉氣。”
趙禎依言照做。不止他，眾多黨項士兵不知那粉末是什麽，生怕有毒，大多閉氣回避。薩爾朵趁著眾人慌亂，率先出手了。她知展昭無意殺她，粗暴勾住展昭執劍手臂，一記腿鞭向後掃去。展昭以左臂格擋，同時抬腳踢向膕處。薩爾朵身子一扭躲開攻擊，腰如水蛇向後滑去，本是綿軟的身子在即將貼上之際重重衝撞，方向正是展昭右胸傷處。展昭又豈會讓她得逞，足尖一點，燕身飛起，就著手被纏的姿勢躍到了薩爾朵前方，本想借力脫身，誰想薩爾朵天生神力，硬生生拽他下地，同時一手捉住展昭腰帶叫他一時脫身不得。
就在此時，元昊一刀緊跟劈來。展昭目光微寒，雙腿連踢刀身。誰知元昊不依不撓，連貫使出撩刀正反交替，眼看一番糾纏就要被刀尖點中，薩爾朵突然毫無征兆轉到展昭身前，恰好擋住短刀刀路。幸得元昊及時收招才不致誤傷，隻是他的臉色頓時十分難看。
展昭看出薩爾朵是在幫他，雖然就算薩爾朵不擋，他也自問避得過，不過這一出越發讓展昭疑惑薩爾朵的用意了。就連適才空中飄散的粉末也是，不隻是他，看四周眾人反應，完全對身體毫無影響。
正覺滿心疑惑，就見薩爾朵冷不防一個後肘擊來。展昭欲躲，誰想神思一個恍惚，竟生生被擊中了右胸傷口。展昭發出記悶哼，一掌把薩爾朵推了出去，左手石子終於擲出。
石子快若閃電，正中腕脖，元昊吃痛，致使短刀脫手。元昊換手欲接落刀，不知怎麽回事，身旁人影一閃，竟被趙禎莫名搶先一步抄過。元昊哪能容得被這麽個懦夫攪了好事，出手強硬奪刀，誰知寒光一閃，趙禎目透淩冽，一刀砍到元昊探來的手上，自手背直至臂膀，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要不是元昊機警縮手得快，估計整個手掌都會被剁下來。隨後更不給對方反應機會，揮刀反架上了元昊肩頭。
黨項人剛扶起薩爾朵，驀然見到國主被擒大驚，正要搶上營救，被趙禎一聲爆喝怔在當場。“不想你們的西夏王人頭落地，就都給我退後！”
“你……。”元昊亦傻眼了，誰能想到他一代英雄，竟栽在了這麽個看著唯唯諾諾的弱雞手裏。若非趙禎從頭到尾不曾動過半點武功，又表現的膽小怕死，他又怎會對他疏於防範？此時再觀其人樣貌，哪裏還有半分怯弱，相反倒是英銳逼人、氣度斐然。元昊隻要想到此子從頭到尾都在隱忍演戲，就為了關鍵時刻舉戈一擊，心中就恨得牙癢癢。
“展護衛，你沒事吧？”趙禎看出先前展昭一瞬間的異樣，拖著元昊退到他身旁，語透關切。
展昭臉色微白。雖不明究竟，但也能覺出身體異樣，胸前的傷明明上過藥又用綁帶紮緊，可現在即便點穴止血也是毫無用處——那粉末果然有問題。不過事態嚴峻，展昭本能不想讓趙禎擔心，隻得故作無恙道：“我沒事。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招來踏雪赤宛，讓趙禎騎赤宛先走，自己則挾持元昊步步退出黨項人的包圍。
“展昭，放了西夏王，留下來，我以性命擔保，保你不死。”見展昭不置可否，薩爾朵不由就是急了。“你走不掉的。相信我，不等返回契丹大軍，你就已經沒命了！”
展昭問道：“剛才撒的那些粉末便是你行刺赤王塗抹在匕首上的嗎？”
薩爾朵不答話，顯然是默認了。
展昭嗤笑一聲，心中暗道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他被黨項盯上皆因薩爾朵而起，薩爾朵雖心有愧疚，終還是選擇助元昊一臂之力。先前元昊命薩爾朵發難，他又豈會看不出這位西夏王壓根不打算放過他與趙禎中的任何一個。他陷身敵營無妨，萬不能讓官家落入險境。
跳上踏雪，一腳狠狠將元昊踢飛進黨項人堆裏，展昭頭也不回甩韁向趙禎離去的方向追去。本以為腳灌內力，將人踢昏，可致一時群龍無首。誰想元昊內裏穿了件貼身軟甲抵消不少衝擊，這一腳非但未能成事，還踢出了西夏王的火氣。
元昊這輩子何曾被這樣對待，還是接連受到羞辱，早勃然大怒。他隻來得及吞下薩爾朵遞來的止血的藥丸，便命所有人上馬去追，就連手臂的傷口也顧不得裹了。
趙禎憂心，騎著赤宛不敢跑快，直到展昭追上來，才笑顏逐開全速前進。隻是身後緊追不舍的大隊黨項人馬又很快凝重了他的神色。
“現在去哪？”趙禎迎著寒風問落後半個馬身的展昭。
展昭當機立斷。“回契丹軍營。”
隻有那裏才能保趙禎安全，也隻有那裏才有止血的解藥。薩爾朵說他趕不及，但無論如何他都要搏一下。
山道陡峭還看不出差距，入了鬆柏林，踏雪與赤宛的速度明顯加快許多，普通馬匹追不上，黨項人隻得連連放箭幹擾。踏雪赤宛不愧寶馬，如有神助一一避過，眼看快要衝出鬆柏林進入廣闊草原，元昊心知一旦讓兩騎衝入平原再難追上，他一邊驅馬一邊執起他的禦用角弓，從箭囊裏抽出五支，同時搭在弦上。他先是瞄準展昭後背，臨了又改了主意，轉而瞄準趙禎，數箭同發。
元昊實乃箭法高手，隻見四箭離弦，呈流星追月之勢直抵目標。唯有一箭被暗扣兩指之間，待弓盡雙指再度滿弦，亦不過須臾，便將這最後的連環箭射了出去。
展昭聽到耳後傳來破風之聲，暗道不好，回首望見箭矢的方向竟是趙禎，遂淩空躍起，接連四劍劈落在地，待發覺那最後遲來的一箭，他招式已老，再無轉圜。幹脆一咬牙，順勢跳到赤宛背上與趙禎同乘一騎，用自身後背抵擋下這淩厲的一箭。
鏃入皮肉，一股鑽心的痛楚散向四肢百骸。展昭含住那一聲悶哼，死咬牙關不讓聲音泄露出去。不過下落的瞬間終究有些沉，與趙禎背部重重撞擊了下。
趙禎隻覺展昭整個人一下子緊緊貼住了他，不知無力還是親密，好似伏在他身上一般。令他不自覺叫了聲：“展護衛？”
“陛下不要停，繼續向前。”
展昭出聲指引。可能由於嘴巴貼近耳際，吐納間濕熱的氣息弄得趙禎心中微跳。趙禎隱隱覺察似有什麽不對，但緊迫的現狀讓他顧不得思考太多。
一路跑進草原，赤宛神勇，載著兩人也將黨項人馬甩在身後，趙禎這才鬆了口氣。隻是心剛剛放下，就覺察出了身後異樣。後背衣料感覺正被什麽逐漸洇濕。再一側首，發覺不知何時起，展昭竟始終維持同一個姿勢伏在後背，而頭則歪著搭靠在他肩頭。
連叫兩聲“展護衛”沒有回應，趙禎動了動，忽然感覺展昭整個身子軟了下去。手忙腳亂把人抱住，驚見一支箭矢紮在了展昭背上，鮮血已從前後兩處傷口慢慢擴散，將外衣都染紅了大片。而展昭也早失去意識，不省人事。
“展護衛！——”趙禎雙目赤紅。哪裏還管的上駕馬，連忙勒停，將人抱下馬去。
當元昊率眾再次追上的時候，便見趙禎陰沉著臉睚眥具裂地望著他。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調侃道：“看來你很看重這姓展的性命嘛，居然為了他放棄逃跑。不過你能這麽選倒是救了他一命，不然不等你們跑回契丹軍營，隻怕他就要流血而亡了。”
“展護衛胸前的傷明明不重，先前也早已止血了，現在卻流那麽多血，一定有問題。是不是先前那些古怪的粉末？”趙禎問道。
元昊笑道：“你也不笨嘛！”
“解藥拿來！立刻幫他止血！”趙禎霍地伸出手。
“你憑什麽命令孤王？！你以為你是誰？”
趙禎死死瞪著元昊，一字一句道：“展護衛若有三長兩短，我對天發誓，滅你黨項，必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元昊微眯起眼，殺機卻毫無避忌地顯露出來，他突然抽刀指住趙禎。“若是如此，孤王現在就殺了你們兩個，以絕後患。”
“且慢！”
薩爾朵恰好追來。她瞥了眼昏厥的展昭，擋到趙禎兩人跟前對元昊道：“師兄，我可以幫你抓展昭，但我不許你殺他。”說完，轉身欲將一個藥丸塞入展昭口中，被趙禎滿臉戒備地拉住。
“你放心，我藥族之人恩怨分明。展昭真心救我，我也不是不辨是非之人。這是幫他止血的解藥，若不想他死，快讓他吃了。”
趙禎見薩爾朵滿麵誠懇，一咬牙，拿過藥丸主動給展昭服下。現在別無他法，唯有選擇相信這女人了。薩爾朵揮刀砍斷展昭後背箭身，還準備繼續為他處理傷口，卻被跳下馬的元昊一把拽過去。
“師兄？”
“阿朵，你管得過了。”轉而對趙禎道：“你要孤王救這展昭，沒問題。但你需將你們的身份以及來契丹的用意原原本本告訴孤。”
趙禎想也不想便答：“好。”
元昊沒想到趙禎答應的那麽幹脆，想了想又道：“你二人令孤王顏麵盡失，所以……三十鞭。算是爾等羞辱本王的代價。”
趙禎緘默，瞥了眼懷中的展昭，咬牙道：“好，就三十鞭，我替他受。”
元昊終是露出誌得意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