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謠言
赤宛一路疾駛。經過早前與狼群的連番惡鬥,已將它高貴血統中的膽氣完全激發出來。此時有著展昭武力加持,倒是叫這膽大心細的一人一騎輕而易舉衝出一條道來。
踏雪被群狼圍攻已近瘋癲,發覺有東西靠近哪管是什麽,兜頭就是一口狠狠咬去。還好赤宛機警,後退了步堪堪躲過。展昭眼看踏雪暴怒失了理智,忙一個縱身躍到它背上,還沒坐穩,就險些被其尥著蹶子甩出去。
神色一凝,他俯下身環住踏雪馬脖,柔聲勸慰:“野丫頭,冷靜一點。是我。沒事了,是我。”
踏雪自顧狂躁了好一陣,上躥下跳倒是把圍在四周的群狼嚇得不敢妄動。總算在展昭不斷安撫下踏雪慢慢平靜下來,眼睛雖然恢複了最初的澄澈,但當對上四周漸漸圍攏過來的狼群,反而生出懼意。
展昭拍了拍馬脖。“別怕,有我在。我們衝出去。”回頭見赤宛亦神勇地尥飛兩頭野狼,招呼道:“赤宛,跟緊了。”
赤宛搖頭擺尾,連忙緊隨其後。
正準備殺出重圍,山頂突兀又傳一聲長嘯。那些圍著的群狼聞聲俱愣了下,隨後齜牙咧嘴心有不甘地慢慢退開。展昭正覺費解,便見山頂處現身一黑一白兩頭巨狼,攜族群相繼而至。
“是你們?”展昭初時有些驚喜。後想想也對,這儀坤州的丘陵地帶本就是這對狼王夫婦的地盤。他與狼王不打不相識,看賢夫婦此來架勢殺氣全無,也不像是要與他為難。於是展昭下馬,拱手恭敬道:“展某鬥膽,向狼王求個人情。興許是踏雪不慎誤闖你們狼族領地,還希望看在我的麵子上,不予計較了。”
豈料不等展昭說完,黑狼突然怒吼一聲,猛地撲了過來。展昭眼神一冷,身子卻紋絲不動,因為他很清楚黑狼所撲的方向並不是他,而是他身側一頭想要狡猾偷襲的野狼。黑狼一口咬斷那頭狼的脖子,隨後對著四下蠢蠢欲動的狼群一陣狂吼。原本應該極其服從的狼群顯得有些躁動不矣,有幾頭體型頗巨的大狼似有些不服,亦是對吼出聲。
展昭隱隱覺得不對勁,端看下發現黑狼身上竟有不少傷痕,掩在黑色的毛發下很是難辨。再看白狼王,神情萎靡,身材更是說不出的臃腫,仔細看去發現其小腹處明顯有不同尋常的墜脹感。
莫非……白狼是有身孕了?
想到賢伉儷曾失去幼崽,悲痛欲絕,展昭獲悉這等好消息本該替它們高興,隻是此刻氛圍詭異非常,大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黑狼一時震懾住狼群,顯然無法長久。隻聽它低喚一聲,白狼慢吞吞走過來,兩狼交頸廝磨,眼神中漫溢溫情。直到黑狼狠狠心又嗥了聲,白狼才戀戀不舍走到展昭跟前,用一種信任的目光懇切地望著他。
“什麽意思?”
瞟了眼黑狼全身緊繃、一臉防備地對著族群中那些個蠢動不安的大狼。展昭似乎明白了什麽。他問白狼道:“你……是要跟我走嗎?”
白狼口中嗚嗚作響,直接走過去用脖子磨了磨展昭腰側。展昭見其一臉哀戚,心知一定事態非常,故而下定決心道:“好,我帶你走。但你也要答應我,絕不許隨意傷人。”
又一陣嗚咽算是應了。
展昭在黑狼的幫助下,帶著二馬一狼提心吊膽地離開了狼群領地。他心不在焉地牽馬往回走,正煩惱著要怎麽才能帶它們返回大軍。要知道踏雪還好說,隻是若讓白狼王容身在十數萬大軍之中,那就有些駭人聽聞了。然既然答應下來,他也做不出拋下白狼的背諾之事。正覺糟心左右為難,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耶律宗徹領著一行百人輕騎飛快地出現在跟前。
乍見踏雪,赤王先是一喜,隨後對上白狼陰鷙的狼眸,心中又是一驚。再看展昭一臉尷尬地望著自己,不知如何開口,真真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展昭心道:本還想組織一下語言看看怎麽說動赤王,又或是開口討個人情,現在倒好,直接省了。
“怎麽回事?”耶律宗徹問道。
展昭不敢相瞞,將事情始末無保留地說了遍,同時也包括他的猜想。
“我覺得黑狼會讓白狼王跟我走,應該是擔心它遇害。母狼懷孕期間恐怕戰鬥力會有所削減,再加上之前它的腹部還受過重創,能有這個孩子怕是得來不易。但白狼王不僅僅是個母親,又是整個族群的王。我聽說狼王本就競爭得來的,現在它處於劣勢,那些有心想要成為狼王的自然不會放過機會。”說著,展昭不由自主憐惜地摸了摸白狼的頭,引一旁所有軍將倒抽一口涼氣。
他看眾人反應過激,不解道:“怎麽了?”
耶律宗徹無語至極。“你還真是什麽都敢摸啊。”
“有什麽問題嗎?”
看著展昭一臉茫然,耶律宗徹心中隻餘無奈了。仔細想想,也不怪展昭無所覺,信奉狼神本是他契丹風俗,宋人是不信的,估計他摸起白狼來跟摸一條狗沒區別。當然,落在他們契丹人的眼中那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難不成還真把這頭白狼王藏到軍中同行?”
展昭糾結好一會兒,才道:“狼王既然信任我,我自然也不能辜負它的信任。至少到它把孩子生下之前,懇請王爺讓狼王與我等同行。展某知道這樣會給王爺給此行的契丹軍隊帶來極大困擾,但我會想方設法維係平衡的。況且狼王已答應我,不會隨便傷人。我想你契丹作為狼的兒女,總不會對你們信仰的神物如此冷漠,連援手都不願伸吧?”
耶律宗徹暗笑於心,心想:這人倒是舌燦蓮花,激將不算,還頻頻動之以情。若是不幫,他契丹恐是落得連最根本的信仰都沒有了。
看那白狼圍著展昭繞來繞去,與麵對他們時滿麵凶惡不同,唯有看向展昭,白狼才露出大狗一樣的溫順表情。想來經曆了之前的種種,展昭是徹底取得了白狼王的信任。
“也罷,既然展大人有所請,又言之鑿鑿,合乎天理大義。本王為你破例又何妨?”耶律宗徹歎口氣,假意妥協道:“不過本王有個條件。展大人既然能與狼分憂,想必也能與本王分憂。本王的赤練軍雖說人才濟濟,但獨獨中路大軍缺了個前鋒,至今沒有著落,不如展大人就暫且替我分擔了吧?”
展昭回絕道:“展某乃大宋官員,無法再在別國擔任要職,怕是有負王爺美意了。”
“無妨。隻是掛個名頭,又不是要展大人叛國。本王自會設法說服宋帝,展大人就莫要推辭了。”
“若是陛下答應的話。”
展昭懶得與其爭執,幹脆推給趙禎。在他想來,趙禎是怎麽都不可能答應的。誰想這赤王著實了得,也不知花言巧語說了什麽,偏偏還真叫趙禎應下了。當然這是後話了。
一隊人馬回到大軍行伍,果然引發了一場驚世“大地震”。
踏雪一向名聲在外,被可汗視若珍寶,乃是當世名駒,最後成了禦宴上的賭資,被展昭披荊斬棘從可汗手裏名正言順贏過來。這等豐功偉績早在契丹上層傳了個遍,連帶著行圍後熱度一路發酵,他大宋護衛的威名不脛而走,勢不可擋傳到坊間,成為契丹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至於白狼王現身,更是叫人瞠目結舌。別說有的人一輩子沒見過這麽龐大的狼,就算有也不曾見過如此威嚴華美、通體不含雜毛如皚皚白雪的狼中極品。不過與展昭想的不一樣,本以為狼王的到來會引發恐慌,人心惴惴不安,誰想怕歸怕,盲目的信仰崇拜超越一切。加之親眼看到白狼王對展昭十分親昵溫順,所有人無不覺得三觀顛覆,仿佛這輩子終於活久見了。要知道每天看著對旁人孤傲威武的信仰之神像隻大狗一樣獨獨圍著展昭寸步不離地打轉,內心是有多受衝擊。
好在經過有心人一係列潛移默化的運作,軍中蔓延開一種謠傳——稱展昭乃是月神臨世。原來契丹薩滿教信奉的是日月之神,而在數百年契丹曆史中,一直口耳相傳著一則神話:狼神本為毀滅而來,月神降臨見世間生靈塗炭心存不忍,於是費盡心機收服了狼神,導其向善,使之轉變成契丹的守護神。而民間流傳最多的傳統月神畫像就是身騎白馬,手持寶劍,身旁圍繞著一頭雪白巨大的的狼神。
眼見的一切與傳說那般吻合,也不知是巧合還是人為,隨後又爆出赤王耶律宗徹降生時天生異象,更有大巫祝卜過命格,言他乃是日神托身。這下可好,士氣頓時爆棚,氣貫如虹。在尋常士兵看來,他們這西征大軍不但有“日月同輝”,更有“狼神庇佑”,實乃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之吉兆。
白狼王跟著大軍走了幾日,身子越發沉了。展昭也不知它何時會生養,想到之前腹部傷得頗重,怕行軍太過操勞會動了胎氣,幹脆讓白狼上到馬車代步休養。月如見那麽大頭野獸同乘嚇得大驚失色,展昭無奈,隻能由自己、白玉堂與溫嶺三人輪番帶月如騎馬同行。說起月如不排斥溫嶺那也是有原因的,展昭離開赤王府了個把月,月如身邊除了一個照料起居的婢女,就隻有溫嶺日日陪伴在側。溫嶺此人雖寡言少語,但不難看出每次對上月如眉宇間就多出一份別樣的溫柔。
大軍過了析津府,略作補給,便選在一處草原紮營修整。幾人圍坐營火旁取暖,溫嶺專心致誌地為眾人烤肉,展昭有些不放心車上,便提了半隻獵來的黃羊給白狼送食去了。餘下白玉堂與趙禎麵對麵坐著,大眼瞪小眼,一時無話。
白玉堂瞟了眼不遠處與士兵打成一片的耶律宗徹,看著他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時不時傳來爽朗笑聲,本該體會幾分塞外豪情,誰想傳到耳中,聽起來分外刺耳。
自從白狼到來,白玉堂拉著這張臭臉就沒有緩解過。一路行來展昭有意無意的疏遠,他當然感覺到了,並為此很是頭疼。而自從軍中鋪天蓋地流傳起日月狼神的傳說,並將展昭赤王白狼生搬活套,他就覺得整個肺快氣炸了,同時也把耶律宗徹給深深忌恨上了。
那混蛋赤王居然舔著臉說自己這麽做是為了更合理地讓展昭把白狼王留在軍中,同時順勢大振士氣,貓兒聞言心軟表示理解,自不會多做計較。然在他看來,什麽日月同輝、日月合璧,完全就是狗屁!壓根是那個陰險狡詐的赤王運用手段營造輿論,故意將自己跟展昭湊成一對而鋪的套路。
越想越氣,白玉堂咬牙切齒地收回視線,忍不住罵道:“無恥之徒。”
趙禎目光深沉,明確地瞥他一眼,撥了撥篝火中的柴木。“既然覺得對方無恥,白兄為何不為展護衛出頭?”
“禎公子要白某如何出頭?冠冕堂皇的話都被某人說了去,貓兒一向遲鈍,說多了,倒成了我氣量狹隘,搬弄是非了。”
趙禎不便以原有身份示人,於是跟眾人約定俗成稱呼自己“禎公子”,故而白玉堂才有如此稱呼。他說是這麽說,但更重要的一點,早在行圍之時他就已知那赤王傾心貓兒,偏偏那笨貓毫無所覺,他又有什麽必要挑明,平白添個競爭對手?
“在我看來,赤王之所以在軍中宣揚日月狼神之說,除了大振士氣,還有別的意圖。”
“什麽?”
“聽說契丹曆代可汗都喜將自己塑造成日神,而將皇後塑造成月神,以此來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赤王此舉無疑是在軍中散播他才是契丹真正的天命所歸。展護衛與白狼不過是因緣際會,湊巧被利用了。”
政治上的事白玉堂的確不如趙禎了解的透徹。不過想到契丹蠻子的愚蠢,他也是壓不住怒火。“月神既為皇後,貓兒又不是女的,如何能當什麽狗屁月神?”
溫嶺手中動作突然頓了下,他冷冷睇向白玉堂,鄙視道:“誰跟你說月神就是女的?”
白玉堂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噎住,不等辯駁,隻聽趙禎又道:“你們行圍之時我待在赤王府無聊,曾翻閱過契丹史籍,也機緣巧合瞧過被供奉的月神像。溫嶺說的沒錯,那像中月神的確雌雄莫辨,不過所謂信仰本就講究‘相隨心轉’,如那佛之觀音,亦可男可女,端看世人如何看待了。”
“禎公子倒是想的通透,是我偏頗了。”
“不敢,白兄謬讚。不過從這件事的處理上也不難看出,那赤王確有大才,一箭三雕,做事八麵玲瓏滴水不漏,你的確要上點心了。”趙禎沉聲道。
隻對了個眼神,白玉堂已明白趙禎也已看出赤王對展昭的用心,隻是他也同樣明白趙禎對展昭的感情,故而不懂為何趙禎提點之時用的“你”,而不是“我們”,難道說真如趙禎所言,他雖愛展昭卻從不奢望跟展昭在一起嗎?
正妄費思量,突聞不遠處馬車上傳來展昭好大一聲“玉堂”,白玉堂渾身一激靈,像打了雞血似的,一個縱身已飛躍到馬車旁。他聽出展昭語調慌亂至極,明顯像是求助,還以為那頭狼畜生獸性大發傷了展昭,猛地掀簾一窺究竟。果不其然,鮮血已把車廂地板大麵積染成紅色,白玉堂勃然大怒,正欲一掌將白狼擊斃,誰知被展昭攔了下來。
“你犯什麽渾?”
白玉堂關心則亂,忙將展昭拉出車外好好查驗一番。發覺人完好無損,才長長鬆了口氣。他看展昭衣袍上染了不少血跡,這才反應過來,既然流血的不是展昭,那便是車內的白狼無疑。莫非……?
“白狼莫非是要生了?”
展昭點點頭,有點六神無主兜兜轉。“要不然我叫你來幹嘛?”
白玉堂扶額鬱悶道:“貓兒,我知道自己很能幹,但這不代表我白玉堂還懂得幫狼接生吧?”
展昭這才回過味來,頓時臉色赧然。
是啊,自己把玉堂叫過來做什麽?適才被白狼那樣子一嚇,腦子一片空白,下意識便脫口叫出。他明明應該去找赤王尋個有經驗的人過來幫忙,可偏偏還是本能地叫了聲玉堂,難道說白玉堂在自己心裏已然如此重要?
不,不是這樣的。他隻是他最重要的兄弟,玉堂現在迷上月如,好不容易走上正途,他應該推波助瀾幫助對方達成心願才是。
趁著展昭還愣神之際,白玉堂已把這個消息傳達給了赤王,因為他已看出白狼狀態十分不好,顯然是難產了,若不再施以援手,極可能一屍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