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琴簫合鳴
展昭自昏沉中清醒過來,發現竟身處一個陌生的房間。體內已不複毒素壓迫髒腑的那種疼痛,想到昏迷前仍置身絕命險境,對於此刻突兀變化的場景實有些轉不過腦來,僅憑著天生警惕性一個彈身坐起,卻不想牽扯背上剛敷好的傷口,疼得“嘶”出聲來。
“展大人醒了?”
展昭聞聲望去,隻見耶律宗徹正好整以暇背坐在不遠處的圓桌旁。聽到身後響動,也不回頭,而是不疾不徐徑自倒了一杯茶水,才慢騰騰起身走了過來。待人到得近處,展昭這才注意到對方雙眼上竟蒙了一方白絹。見其摸索著扶床柱慢慢挨邊坐下,並不忘抬手遞上香茗,展昭忙主動接過,表情略帶一絲自責,語透關切道:“王爺,你的眼睛?”
耶律宗徹笑了下,“勞展大人掛心了。無礙,隻是餘毒未清,暫時不便目視罷了。”
展昭環顧了下四周清幽的布置,疑道:“這是哪裏?”
“儀坤州本王的一處別院。放心,這裏很安全,有不少本王的人手守著。昨日遇刺確是本王疏忽大意了,以為就算逼急了那府京耶律達,諒他也做不出倒行逆施的事來,誰想便是這種輕忽遭致了差些致命的結果。”
“王爺何以知曉昨日的殺手是那位府京派遣的?”
耶律宗徹平靜道:“今早傳來消息,那耶律達因事敗在大定府府邸已然自盡。其臨死前留下一封遺書,對買通中原截水門殺手刺殺本王一事供認不諱。”
“王爺信了?”展昭實在有些弄不明白赤王的態度。
耶律宗徹淡淡一笑,莫測高深道:“既然對方想讓本王這麽認為,本王又何不順其心意?”
原來如此,欲擒故縱嗎?突然想到什麽,展昭又問:“敢問王爺,是誰救了我們?”
“薑長生。”
“怎麽是他?”
不同於展昭一臉費解,耶律宗徹聞言笑了,“為何不能是他?那日便是他領著赤王府一幹近衛前來營救。要不是他及時趕到,本王與展大人你怕是凶多吉少了。”
看樣子赤王倒是很信任這位薑公子,這讓展昭猶豫了,沉吟半晌不知該不該說出心中疑問。
耶律宗徹雖目不能視,感官卻十分敏感,他嗅出氣氛有那麽一絲古怪,問道:“莫非展大人懷疑長生?”
對方既然拋磚引玉,展昭便也不好再藏著掖著。“展昭隻是覺得這事未免太過湊巧。首先,王爺可有問過薑公子是從何處得到我們遇刺的消息?其次,他如何能知我們究竟走的是龍化州還是儀坤州?又那麽巧危機之時正好遇到我們。最後,……總之,他出現的時機實在太過巧合,叫人很難不懷疑。”
耶律宗徹聽出展昭中間的停頓應是有什麽話不便說出口,隻是他不打算再跟對方探討下去。“展大人心中或許有許多解不開的疑問,不過本王想說的是,本王信任長生。他若要害我,那日隻需袖手旁觀,你我早成了劍下亡魂。”
展昭沉默了,心知耶律宗徹說的有理。再者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那薑長生也不像會害赤王的人。若非他對赤王有情,當初也不會拈酸吃醋跑到聆風別院挑釁於他。隻是……不知為何,展昭總潛意識覺得此番薑長生的突然救援透著種種古怪,似乎有一張看不見摸不著的網鋪展開來,將他們所有人都網羅了進去。
展昭雖昏迷了一夜,但他的傷實則要比耶律宗徹輕多了。背上看著大片傷嚇人,實際每一處都破口極小,反而恢複最快,半日時間就結了痂收了口。加上體內毒素盡散,除了左腿的切口有些深,稍微影響走路,其他已是行動自如。
躺了將近一整天,入夜反倒不知怎的無心睡眠。展昭披上外衣,觀屋外風景如畫,便悠然蕩了出去。
所過院景處處透著雅致,看得出那赤王當真醉心漢文化,連一處州府的別院也打造得宛如江南庭院一般清新。展昭邊走邊看,身處這樣一方景色宜人地,心境恬淡,十分怡然自得。閑逛間來到一片梅林,此時未到花期,梅枝枯槁,給人一種蕭瑟之感。
展昭遠遠看到林間有人,本不欲打擾,不想聞得那扶著梅枝的人一聲長歎,出於好奇借著月光打量去,發現竟是白絹蒙眼的耶律宗徹。此時他身著契丹裏袍外披一件漢製大氅,也許剛梳洗過,長發披散,用一根簡單的緞帶隨意綁了搭在肩頭。隻見他突然折身摸索著走到空地一處擺放焦尾鳳頭琴的琴桌畔緩緩落坐,抬手撫弄起來。
“當時我醉美人家,美人顏色嬌如花。今日美人棄我去,青樓珠箔天之涯。天涯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翠眉蟬鬢生別離,一望不見心斷絕。心斷絕,幾千裏?夢中醉臥巫山雲,覺來淚滴湘江水。湘江兩岸花木深,美人不見愁人心。含愁更奏綠綺琴,調高弦絕無知音。美人兮美人,不知為暮雨兮為朝雲。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
一曲“落花調”配上唐代詩人盧仝的《有所思》,淺吟間,不知多少愁緒相思難訴。
展昭聞之,心頭一片悵然。原本依照小戚所言,遭到那叫蕭茹韻的女子拋棄,耶律宗徹總是有恨的。隻是此刻聽他撫琴低吟,卻發覺小戚錯了,赤王心中或許有愁有怨,有淡淡的無奈與濃濃的相思,卻獨獨沒有那個“恨”字。如是想著,展昭不由喟歎一聲,突然生出一種感同身受的體悟:是啊,若是異位而處,他怕是也無法去恨對方。畢竟曾經相愛,無論結果如何,若最終選擇去恨,豈不是更加可悲可歎?想天地之大,不如敞開心胸方能釋懷解脫。
梅林間的人撫琴又起,一曲《長相思》,淒淒切切,愁腸寸斷。展昭搖了搖頭,正想默默離開,突然那廂曲調竟是變了,挽留住了他的腳步。本是有如閨怨幽情、低吟嗚咽、傾訴相思,忽然另起別調,宛如風起雲湧、鐵馬征程、肅殺蕭蕭。
展昭心頭大震,“這……不是尋常的《長相思》……?”
十指飛快於琴弦上飛舞,輪在一弦之上,摘、剔、挑依次彈出,不等三聲餘音盡消,兩指再次打圓反複勾挑加快琴速。耶律宗徹便似發泄一般一味求快,再快,更快。終於再也經受不住雙掌同時按壓在七弦之上,結束了那擾亂心緒的琴音。
一抹苦笑浮上嘴角,他仰首天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不由在心中自責道:不應該啊……,為什麽自己會一時衝動彈起了《長相思》?正如詩中寫的“調高弦絕無知音”,既然那個與他合奏的人已經不在了,又何苦自尋煩惱?都已過去了那麽久,心中還有什麽放不下的,隻因故地重遊便觸景生情了?……不應該啊……早該放下了……。
心中雖是清醒地反複告誡自己,雙手卻又不由自主彈起了那首靈魂深處最觸動心弦的曲子。
“長相思,長相思,一思伊人水一方;長相思,長相思,二思情斷朱顏改;長相思,長相思,三思知音今何在?長相思,長相思,相思無覓處,更與誰人說?”
心頭突然空落落地全無方向,連夜裏突起的寒風也感覺不到其中蕭瑟,他便宛如醉了般,癡癡地有一下沒一下地彈撥著,頹唐、苦悶、憂鬱、疲憊、茫然,五味摻雜,了然無趣。
恰在此時,一個突兀的聲音闖了進來,叫他虎軀驀然一震。
那是一曲簫音,圓潤、柔和,典雅又優美。不同於一般簫聲總含帶的絲絲悲戚,它的音色竟十分明快,甚至帶著些古琴特有的涔涔之聲。那美好的音律主動靠攏過來,像是飛舞在空中的無數精靈輕柔地撫觸著每一寸肌膚,一掃心中愁悶,叫他不自覺被吸引過去,心境也起了變化。
簫音托著琴音,琴音黏著簫音,纏纏繞繞,終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隨著兩音合二為一,空氣都似變得不一樣起來。
忽然,別調又起,風馳電掣地激蕩琴音仿佛刺客手中的無數利劍將一切和諧美好皆是刺破。耶律宗徹沒有等待,亦沒有配合,因為他知道先前那種合奏的和諧俱是假象。自己彈奏的這曲《長相思》是與世所不同的。先前的柔緩是女子守在家園翹首以待的相思,此刻卻是沙場征程中透露的男兒之誌,隻於細微枝末處才漏出幾分對妻兒的相思。這是音律大家候曾明十多年前根據古籍史料修複的真正的《長相思》,世人皆隻知前段,卻對後段茫然無知。
耶律宗徹心中隱隱生出一股怒意。
無論你是誰,你都不該合這一曲《長相思》,因為你壓根合不了這首曲子。琴音地流瀉奔騰代表的是男兒征戰沙場的豪情,那麽你又要怎樣在這狂風暴雨般的疾速中插入代表相思之情的簫音呢?
就在耶律宗徹越彈越快,彈撥至音域的最高點,就在他以為那簫音再也無法合上,突然一聲深沉低吟打破了所有。
心,猛地一搐,險些亂了手法。待赤王回過神來,繼續保持彈奏,已經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他此刻心中的震撼之情。那是一曲最低沉渾厚的慢簫,可是混雜在他極速的琴音之間不但沒有半分突兀,更甚地竟給人無比的和諧的感觀。琴簫琴簫,一快一慢,一高一低,就像男女間的感情,反差過甚,卻終是殊途同歸。
一曲畢了,淚水不由自主流淌下來,濕了絹布,他緩緩起身,喃喃自語:“茹韻……?”心中想著那個人的模樣,可是頭腦卻清醒地告訴他,那人遠在上京的皇宮裏,此刻身處這個別院的絕不會是她。
一把抹掉殘留地象征脆弱的淚水,他向著簫音傳來的方向毫不遲疑地摸索過去,一邊聲音顫抖,動容道:“能告訴我,你是誰嗎?”
可惜簫音已逝,那吹簫的人也似不見了蹤影。
待得耶律宗徹艱難地越過梅林,空氣中隻餘一絲淡淡的香氣。
他認得這香,那是冷梅獨有的香味。隻是如今花期未至,何來的梅香?莫非那吹簫之人是個女子,是她身上散發出的冷梅脂粉遺留的香氣?
正尋思著是否能從這點上作為突破口去尋找那吹簫人,薑長生的聲音忽然自不遠處傳來。
“王爺,大半夜的,你怎麽還不歇息?你傷勢不輕,要顧好自己的身體啊。”不等說完,薑長生就已走近,徑自掀開對方大氅查驗。果然看到腹部之處隱隱滲出一絲血跡,不由就是惱了。“王爺喜歡彈琴,長生不敢相阻,隻是你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吧?”
“長生適才聽見我彈琴了?”耶律宗徹大喜,一把抓住薑長生手臂,激動道:“那你是否看到適才是誰在與我以簫合琴?”
薑長生麵色一僵,不快道:“我是聽見琴聲方才趕過來的,沒看到什麽人。不過……,”口氣頓了頓,似想起了什麽,又道:“不過適才來的急,眼角好像是有瞄到一個人影,那似乎是個女子的身影。”
“什麽樣的女子?”
薑長生搖頭道:“我沒有看清楚。”
不由覺得遺憾。不過既然她就身在這別院之中,想必要尋人出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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