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夏天的夜晚總是那麼悠遠寧靜, 漆黑的天空里只有幾顆零星的點點, 顯得格外暗淡。一輪明月高高地懸挂在空中,淡淡的光像輕薄的紗,飄飄洒洒的,映在河面上,像撒上了一層碎銀,晶亮閃光。
躲藏在草叢中的青蛙也開始放肆了起來,「呱呱呱」地整夜整夜叫個不停。
明知道禾苗正處在高考的衝刺階段, 現在肯定還趴在桌子上刷題,但是何歧明就是沒辦法冷靜下來,尤其是睜著眼睛望天花板,彷彿可以透過牆壁, 看到禾苗認真坐在椅子上學習的模樣。
他知道禾苗看書有個習慣,她一邊看著, 一邊伏案疾書, 有時, 還停下來皺緊眉頭想些什麼,她一旦想不出東西的時候, 就會用拖鞋輕輕地跺跺腳, 雖然輕, 但他還是能聽到「咯噔咯噔」
的聲音。
直到深夜,何歧明還是心煩意亂, 胸口發著悶, 爬起來調低了好幾次空調的溫度, 熱意散不去,依舊沒辦法入睡。
有蚊子叮在他的大腿根上吸血,微微發癢,但他懶得去打它,還要弄得自己一手的血。
何歧明乾脆動了動腿,從床上下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悶熱壓抑的風就迎面吹來,不遠處傳來「汪汪」兩聲犬吠。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樓上禾苗也開著窗,夏夜的月光,格外明亮,襯著人的影子也格外清晰,拉得長長的映射在對幢的牆壁上。
他也就只能這樣看看她。
他大概已經近一年沒有親近她了。
白日里裝厭惡裝得有多像,夢裡他臆想得就有多瘋狂。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份感情藏著,害怕被禾苗再次發現他眼底的貪慾。
那是一個無底洞,他貪婪地索求她能給的一切,但肯定不夠,而且也不是他想要的。南轅北轍,雞同鴨講。
風徐徐地吹著,吹起他的劉海。
五官長開之後,越發冷情,他的眸光不帶半點起伏,細細長長的睫毛低垂,骨子裡不自覺透出的一股子寒勁讓人忍不住退避三尺。
突然伴著上面一聲「哎呀」,一個東西應聲被吹晃晃悠悠地吹了下來。
何歧明抬手一下子就接住了,他一看,手心裡的是一疊打滿公式的草稿紙。
然後禾苗遲疑的聲音傳了過來,「何歧明?」
「嗯。」
「……你能不能幫我拿上來?我剛把題目解到最後。」
他心裡有點發酸,手指微微使了勁,紙頭被捏出了一個淺淺的皺痕。
低垂眼瞼,他面無表情地說了一聲「好」。
空落落地回來,何歧明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裡有胡姮婧,她難得對他溫柔,身上噴著香香的香水,頭髮染成了黃色,笑嘻嘻地跟他說,今天我們去遊樂園玩,還給他買了個冰淇淋,然後讓他去旁邊的長椅上等他,她要跟叔叔辦點事情,待會再回來。
然後他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從白天等到晚上。
最後他還是哭著走回家的,然後胡姮婧就變了臉,發了狠地擰他,打他。
畫面一轉,眼前的人就變成了禾苗。
他發著燒,反反覆復地叫「禾苗禾苗禾苗」,她的面龐白皙,潤澤飽滿的嘴唇紅紅的,在腦後綁了一個高高的馬尾辮,眼睛漆黑,像貓一樣的瞳仁,她抱著他,擁抱的溫度太過溫暖了,害他特別沒出息的流了眼淚。
也就在夢裡能這樣痛痛快快地喊出心底里的話。
夢醒了,睜開眼。
又是做戲的一天。
他大概要離瘋不遠了。
何歧明真心這樣覺得。
**
禾呈鴻覺得禾苗這樣下去學習壓力太大了,倒也有點擔心,他合起報紙,將它放到一邊,雙指捏了捏鼻樑,有些疲憊,扭頭去問在旁邊卸妝的胡姮婧,打算商量:「姮婧,你說,抽個周末的時間,要不要帶禾苗和歧明一起去A市玩兩天,兩個孩子一個高一,一個在備考,放鬆一下心情?」
胡姮婧將長發撩到了一邊,伸手將耳釘摘下來放進首飾盒裡,無所謂地說道:
「可以啊。」
她拿梳子慢慢地打理頭髮,突然起了個惡毒的念頭。
胡姮婧總覺得禾苗這個人給她的感覺奇怪,從第一眼看過去,好像柔柔弱弱的模樣,從沒有表現出對她的抗拒,但是她卻隱隱的感覺到禾苗的對抗,尤其在她私會的時候,偶然間看見過她的背影。
她就長了個心眼。
這小孩遲早要壞她的事。
胡姮婧眼珠子一轉,話鋒一轉,「哎,呈鴻,你還記不記得以前跟你說過我有一個親戚,在A市的鄉村裡,那裡風景也不錯,我們去那裡也有個照應,就當我們全家去遊玩,散散心吧?」
禾呈鴻詫異地說:「哪個親戚?」
胡姮婧撇撇嘴,「就是以前給家裡修過電腦的,後來跑A市去了。」
禾呈鴻對這個親戚印象不深,畢竟家裡的電腦也不是常壞的,大概記著點輪廓,個子高,大方臉,看著還算老實樣。聽她這麼說,他還有些高興,「嗯,那挺好的。」
「那下周怎麼樣?」
「不過我可能並沒有時間……得晚一天到。」禾呈鴻有點遺憾,又有點欣慰至少他還有個妻子能夠幫他照理家庭,「還得你多費費心了。」
胡姮婧抿嘴笑了笑,往梳妝鏡子里望了眼,裡面的女人媚眼如絲,脖頸的曲線極為完美。
她站起來,從後面環抱住男人,十指輕輕搭上他的肩膀,柔柔地捏著。
「這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呀。」
於是周末去鄉下的行程就這麼被不容拒絕地提了上來。
A市跟C市相比,天氣更加炎熱,每個人基本都穿著很清涼。
難得跑到鄉間來,就連空氣都是活躍而美麗的。天上白雲緩緩地飄著,廣闊的大地上三三兩兩的農民辛勤地勞動著。柔嫩的柳絲低垂在靜謐的小河邊上。
知了在樹上煩躁地叫著,叫得她額頭上的汗硬是滲了出來。
禾苗只穿汗背心和短褲叉,舒臂踢踢腿,都扇著一股悶熱的風。
胡姮婧的那個親戚叫志超,是個一米八多的壯漢,劍眉,胳膊上都是肌肉,老老實實地埋頭開著車。
鄉間的路不好,再加上偏僻,車子開得顛簸。
禾苗的頭一碰一碰,都要撞到上面的車頂。
何歧明也坐在車的後排,陽光照在他那張漂亮的臉上。
他挺直的鼻子在光線下顯得更加俊挺,漆黑的雙眸似兩個深不見底的深潭,瞳孔中不時散發著令人不可捉摸的流光,薄薄的嘴唇勾勒出刻薄的弧線。
他見她這樣,輕笑了一下。
冷冷淡淡的。
然後又極快地扭過臉去,望向窗外。
胡姮婧坐在副駕駛上補完妝,扭過頭,臉上掛著笑,「禾苗,歧明,這裡呢,是志叔叔家附近,馬上就要到了,鄉下山林比較多,待會爬山的時候最好不要走散了。」志超不知道為什麼似乎還有點緊張,微微側過頭,瞄了她一眼。
禾苗注意到了,「嗯」了一下。
這座山是真的很大,也很高,樹木成群,高聳入雲。
在山底下喊上一聲,飄進林子里,就散開了,倒是嚇得鳥兒撲騰翅膀往天上飛走了。
禾苗就當自己是真的來換個地方,散散心,畢竟最近考試的壓力讓她有些焦頭爛額,不過她倒不知道何歧明為什麼會願意來這裡,存著什麼心態。
空氣悶得厲害,即使在綠蔭底下,依舊給人喘不過氣來的錯覺。
她和何歧明兩個人走在前面,胡姮婧體力差,讓志超陪著她旁邊走。
沿著用泥石子鋪成的蜿蜒的山道,拾級而上,穿梭在茂盛的樹林下,腳底下的小草返青,嫩嫩的,綠綠的,朝氣蓬勃。天空一碧如洗,燦爛的陽光正從密密的樹葉的縫隙間射下來,形成一束束粗粗細細的光柱,把空氣中蕩漾著輕紗般薄霧的林蔭照得通亮。
腰酸腿軟,汗流滿面。
禾苗覺得自己兩腿如注鉛似的沉重,艱難地邁開步子,汗水也一個勁地往外冒。
台階數在慢慢增加。她咬著牙,陽光肆無忌憚地在臉上掃蕩,熾熱無比。愈近山頂路愈發陡峭起來。
「啊——」
禾苗背著包重,往前踩了空,身子晃悠兩下,就要被背包壓了過去。
身後一隻手勾住了她的腰,瞬間就將她拉穩站定。
她心跳得飛快,眼見著要摔向石子堆里,然後立即就被何歧明拉在懷裡。
「謝謝。」禾苗磕磕巴巴地說。
何歧明低頭垂下眼,看著她被曬得通紅的臉,連同后脖頸都是,就像一朵任人採擷的花朵乖巧地待在他的懷裡。
他面無表情地說,「怕你死我前面而已。」
說著,他就將手鬆開,然後勁直往上走。
禾苗就跟在他後面走著,偶爾她會回頭看看胡姮婧和志超這兩個人。
她愈來愈覺得,這兩個人關係不一般。
說是親戚,但是說起來這層關係也太偏遠了。
再看看胡姮婧,每次她回頭去看的時候,她都有些慌亂地假裝看看四周,而志超就沖著她笑笑。
禾呈鴻要第二天才能來。
而來這裡是胡姮婧說的。
她看了看手機,這裡信號只有微弱的一格。
現在這個情況讓禾苗稍稍有些不安。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太過直白盯著男人的時間太長,志超竟然從後面趕上來跟他們說話,他的鬢角的頭髮略微禿進去一些,眉毛濃黑而整齊,一雙眼睛閃閃有神采。
他一邊說話的時候一邊露出一口整齊微白的牙齒,「你們這裡要慢慢走,前幾天剛下過雨,有些路面比較濕滑,萬一從山上走下來就不好了。」
他又提議,「要不把你們的包給我,我幫你們拿著吧,萬一手機掉了也不好。」
禾苗眼睛閃了閃,捏緊了書包帶,咬緊唇。
「不用了,我想自己背。」
何歧明也沒搭理他。
志超愣了一下,摸摸頭,先是不作聲,然後又笑笑,「那也行,前面有休息的地方,待會走到那,我們暫時在那歇一會兒吧。」
他說的地方就在不遠處,差不多又走了有一公里的路程,禾苗就看到前面有一個小涼亭,幾把小椅子,和一個石桌子,大概就是用來給上山的人臨時歇息的。
四個人一塊坐了下來,禾苗已經顧不上腿酸腳軟了,嘴巴口渴得厲害,但是她自帶的水瓶已經沒水了,她只好難耐地舔了舔皺巴巴的嘴唇,希望能緩解一點口乾舌燥的感覺。
胡姮婧這時候從包里拿出四瓶水,一人一瓶遞了過去。
「我這裡準備了點水,現在的路程才走了一半,現在攢點力氣,接下來還要走很久呢。」她朱紅的指甲在陽光下,像血一樣艷紅。
禾苗拿著,但沒喝。
休息了一會兒,又站起來繼續往上面爬。
她張著嘴,想說點話但說不了,嗓子里冒著煙,好像血管幹了一般。
禾苗看了看旁邊的何歧明,他的水只喝了一半,乾淨清澈的水在塑料瓶里晃來晃去,晶瑩剔透,勾得她又舔了舔嘴唇,卻更渴了。
擰開蓋子,她猶猶豫豫地嘬了一小口。
清清涼涼的,還有點甜,滑進了喉嚨里。
一口接一口,沒辦法,太渴了,她忍不住咕嘟咕嘟喝了大半。
然後擰好蓋子,繼續往前走。
陽光穿梭於微隙的氣息。舒倘,漫長。
樹葉的香味,瀰漫在空氣中。
太過刺眼的光晃著她眼暈,何歧明就在她的前面走著,身上被日光暈染,泛著淡淡的光暈,黑色捲曲的頭髮襯著他的膚色白到極致,碎長的黑柔發尾正好垂在頸項,致光致美的好看。
他發育的均勻,背影頎長高瘦。
她突然揪住他的衣角,「你別晃。」
「……」
他停下腳步,轉身看她。
禾苗覺得他晃來晃去,暈得厲害,她皺了下眉頭,不自覺將音量拔高了些,又重複了一次,「你別動,我頭暈。」
真的。
頭暈。
她看著他渾身散發著一種冰冷的漠然,那雙眼睛像是白霧籠罩的山,一點都不真實。
何歧明的臉在她眼前不斷地重複,出現一個兩個三個,不止地旋轉,扭曲。
然後就是突如其來的昏天黑地。
沒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