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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青山處處埋忠骨

  地牢裏,對峙的氣氛分毫沒有減弱。


  唐言蹊自從問過那句“你信她說的”之後,就再沒開過口。


  外麵依舊是山崩地裂炮火連天,這裏,卻自成一方安靜的天地。


  或許是男人的表情語氣都太過平緩沉穩,才讓地牢裏的氣氛顯得如此安靜,他的目光一瞬不眨地絞在唐言蹊臉上,問:“你聽得到外麵的聲音,也應該知道外麵是什麽情形。言言,你告訴我,你是怎麽進來的?”


  也說不上是多麽尖銳鋒利的語氣,卻讓唐言蹊覺得心上有一道小小的裂口,“撲哧”一聲就被劃開了。


  可她還是在笑,“長了腿走進來的。”


  陸仰止很清楚,所有人都很清楚,這個地牢隻有東西南北四個方向。


  除了北麵,其他三麵都被厲東庭的人控製著,如果唐言蹊是從三個方向裏的任何一邊進入交戰區的,厲東庭的人不會視而不見,就這麽放她進來。


  所以,她還是從北門來的。


  “仰止,我早就說過她和那些綁架犯是一夥的!”莊清時抓著男人的衣袖,語調憤然,“唐言蹊,我還是看錯你了!本以為你坐了五年牢會有所收斂,沒想到你連販賣器官這麽喪心病狂的事情都做得出來,那五年真是便宜你了!等我出去一定要——”


  “你出不去的。”唐言蹊也不理會她的聲嘶力竭,也不理會陸仰止陡然沉暗下去的目光,低著頭,淡淡截斷她。


  莊清時驀地一震。


  隻見女人步履安然地走到陸仰止麵前,低聲道:“仰止,這裏又髒又亂,空氣裏味道又難聞,我們走吧。”說完,還用另一隻手揉了揉鼻尖,“肚子裏的寶寶也覺得不舒服。”


  莊清時的眼睛瞪得老大,她幾乎不能相信唐言蹊在這種時候還說得出這種話!

  她謎團重重的身世還沒做一個交代!

  甚至連解釋一句都懶得!


  就這樣簡簡單單伸出手到男人麵前,要他帶她離開!

  她憑什麽覺得陸仰止會無條件的相信她?


  她憑什麽覺得陸仰止會在鐵證如山的情況下還包庇她?


  她是瘋了嗎?

  莊清時不禁抬頭看向陸仰止,期待他能給出一點不一樣的反應。


  然而,男人的俊臉緊繃,所有情緒都藏在一雙不動聲色的黑眸裏,很深很深地看了唐言蹊片刻。


  沒人知道他在這片刻裏想了什麽,隻看到他喉結一滾,沉聲道:“好,先出去。”


  莊清時不可思議地捶了男人的胸膛一下,“陸仰止,她是殺人凶手啊!她和那些犯罪分子是一夥的!你還要帶她出去?!”


  原來不是唐言蹊瘋了。


  而是陸仰止瘋了。


  他腦子裏還有沒有黑白有沒有對錯有沒有正邪之分?!

  他為什麽不問她,他為什麽不去詢問真相?!


  唐言蹊明明已經沒得狡辯了,陸仰止卻自己放棄了質問。


  為什麽。


  唐言蹊與男人對視兩秒,目光落在莊清時匪夷所思的臉上,心裏說不出的煩躁,“我和我男人之間的事,沒你逼逼叨叨的份,自己把嘴閉上,省的我找人幫你縫。”


  莊清時在她冷漠的眼神裏,猛然想起周圍牢房中關押的那些人。


  被摘除器官,割掉舌頭……


  這個女人,唐言蹊,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


  她忍不住開始顫抖,身體卻被男人微不可察地抱緊,一種令人安心的男子氣概從他堅毅的輪廓發散開,滲進莊清時的身體發膚。好像在用行動告訴她:別怕。


  不過他的眼睛卻還是盯著唐言蹊,沉沉地盯著,“言言,清時現在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紊亂,別再說這種話嚇唬她。”


  他抱緊她的動作,唐言蹊也看到了。


  雖然隻是微小的幅度,卻很難從眼底忽視。


  再加上他極其冷肅的、算不上警告的警告。


  聽起來還真是讓人心裏發寒。


  陸仰止抱著莊清時,大步越過唐言蹊,“走,我們出去。”


  唐言蹊回過神,追了上去。


  她剛走到門口,男人便已經帶著莊清時過了坍塌的走廊。


  整個過程裏,他都小心翼翼地護著懷裏的女人,怕她被鋼筋或者滾落的石塊傷著,不停變換著抱她的姿勢。


  莊清時第一次離他這麽近,心髒“砰砰”地亂跳,一抬眼無意間看到陸仰止的肩膀,驚呼道:“仰止,你受傷了?”


  他肩膀處的衣衫正在逐漸被血色染透,倨傲的下巴繃著,削薄的唇線也抿得很緊。


  從莊清時的角度看不到他臉上隱忍的表情,但唐言蹊卻看得一清二楚。


  不禁呆呆看向他的肩膀,指節一縮,“陸仰止,你的肩膀……”


  “無礙。”男人言簡意賅地給了兩個字。


  卻不是對她。


  而是對莊清時。


  “你把我放下來吧,仰止。”莊清時根本不敢在他懷裏動彈,生怕給他的胳膊造成更大的壓力,“你的肩膀在流血,越流越多了!你先放我下來!”


  “無礙。”他還是這兩個字,嗓音一貫的低沉沙啞,無波無瀾,“你的腿傷了,刀口還沒有處理,不能自己行走。”


  說話間二人越走越遠,唐言蹊剛要過去,忽然腹間一痛,她趕緊伸手扶住了鐵門的門框。


  再一抬頭,男人已經走到了走廊對麵,正回頭皺眉望著她,眼神不知何時褪去了曾經的炙熱,隻餘一片斷壁殘垣,火星和灰燼在黑暗中飄搖,最終落進那深深的無底洞裏,“怎麽了,跟不上來?”


  唐言蹊想說沒事,可肚子實在疼得厲害,她不敢拿孩子開玩笑,隻能點頭,朝他無力地伸手,“仰止,我……”


  說完這話,見莊清時正諷刺無比地冷笑著,“你還要裝?看不見仰止的肩膀受傷了嗎?怎麽著,你手腿有腳的還要他抱你過來嗎?”


  唐言蹊一咬牙,“你他媽給老子把嘴閉上!”


  額間有細細密密的冷汗隨著她的怒喝一同流下。


  唐言蹊看到了男人光影交錯的一雙黑眸,到底還是握緊了拳頭,“我腿有點軟,休息下馬上就過去,等等我。”


  男人高挺利落的鼻梁上都似乎隨著眉頭的擰緊而多了兩層褶皺,他出聲道:“站在那別動。”


  邊說,邊把莊清時暫時放下。


  自己大步邁了回去,又重新把唐言蹊抱起,走到了這邊。


  薄唇抿出鋒利的線條,臉色有多難看,一眼便知,冷冷斥責:“唐言蹊,我不管你是怎麽過來的,為什麽要過來,但是肚子裏的孩子是你能拿來開玩笑的嗎?明知道自己身體撐不住,逞什麽能?”


  莊清時聽著這對話,眸光愈發晦澀。


  為什麽還是一副夫妻吵架的語氣。


  為什麽他能“不管你是怎麽過來的、為什麽要過來”?

  難道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抓住真凶,破了這樁案子嗎?

  唐言蹊捂著肚子,腹痛稍稍緩解了些,心裏卻絞痛得厲害。


  忽然,她的眸光一掃某處,眼底深處驀地一顫。倉促地握住了他的手,勉強一笑,“仰止。”


  男人低眉看她。


  “你就這樣抱著我出去好嗎?”她問。


  莊清時簡直要炸了,“你看不見他的傷嗎!撒嬌求寵能不能挑個時候!我知道他愛你,你不用專門這樣秀給我看!”


  唐言蹊沒有理會她,而是執著地望著陸仰止,有些著急地問:“好不好?你就這樣抱我出去好不好?”


  男人的眉心未見得有多沉鬱,卻也淡了三分顏色,他平靜道:“言言,我的傷倒是無妨,可以抱你出去。但是清時的腿腳也受了傷,不能走動。”


  唐言蹊道:“那就不帶她出去,先帶我走。”


  男人眸光一沉,“言言。”


  “我肚子裏有你的孩子!”唐言蹊迎上他冷冽的眼風,說完半句卻笑了,輕輕握住他的手,“你就帶我出去,把她留在這裏,以後再也沒有人會成為我們之間的障礙。至於爺爺那邊,你就說你根本沒有找到人——這樣就好了,不是嗎?”


  她每說一個字,男人的麵容就冷峻一分,直到最後徹底沒有了溫度。


  隻剩慣有的溫柔之下,道道暗湧的危機,“言言,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他抬起受傷的手臂在她額間碰了碰,嗓音仍然溫淡,“這裏很危險,隨時可能出意外,別再鬧脾氣了,嗯?”


  她心裏一刺,卻揚起微笑,“你的妻子和孩子加起來,抵不過外麵一個女人?不會的,仰止,我知道你愛我,你會帶我出去的。你不會拿我和孩子冒險的。我隻有這一個請求了,你帶我出去,我和你大姐之間的恩怨就一筆勾銷!我們以後都好好過日子,我什麽都聽你的,隻要你把她留在這裏。”


  唐言蹊說到最後,努力攀住男人的脖頸,吻上了他薄而色淺的唇。


  在這修羅戰場裏。


  在莊清時的注視下。


  有些急躁,有些不安。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把舌尖送進男人的口腔。


  與身後漫天的炮火灰煙相襯,竟有種,末日相擁的絕望。


  “沒有人會知道是你把她丟下的。”唐言蹊退開幾分,眨了眨眼睛,音色嬌軟,誘惑,“就算有,你在危急關頭保護了自己的妻兒,也不會有人說你什麽。仰止,你就當她死在這裏了吧,我們兩個離開,就我們兩個,好嗎?”


  巨大的恐懼攫住莊清時的神經,她頻頻搖頭,失聲道:“不,仰止,不可以……”


  男人沒理她,隻是望著唐言蹊。


  許久,閉了下眼。


  唇翕動,弧度輕飄飄的,灑滿夕嵐霧靄般的涼薄,“言言。”


  “嗯?”女人莞爾,笑得甜美。


  “你是真的肚子疼嗎?”


  他以闡述的語氣,提出一個問題。


  笑容僵在臉上。


  唐言蹊能感覺到心往穀底跌落的瞬間,整個人如同失重。


  她的手還攀在他肩頭,男人卻已經把她的雙腳放在了地上。


  她站穩,愣了幾秒。


  忽而目光晦澀複雜地望著他。


  沒有直麵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輕輕動了下嘴唇,笑得嫋嫋如輕煙,不死心道:“就算有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可能性是假的,你肯拿我萬分之一的危險去冒險?”


  陸仰止單手摘下了一直掛在左肩的槍,鷹隼般的眸子一掠北麵的巨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上膛開槍!

  一彈嵌進了石頭裏,石麵裂出蜘蛛網似的縫隙,嚇得莊清時尖叫了好幾聲。


  男人卻麵無表情地收回槍,冷聲道:“出來。”


  空氣凝結靜止。


  唐言蹊和莊清時都怔住了。


  他在和誰說話?


  那石頭後麵——有人?

  短暫的靜止過後,石頭後方果然慢慢蕩出一道影子。


  一道高大魁梧的影子。


  莊清時看到那人的臉,頓時花容失色,不顧腿上的傷,硬生生地撕扯著傷口也要躲在陸仰止的背後,不停地顫抖,“是、是他!”


  陸仰止架好槍,對準那人的頭顱,眯著鷹眸,“誰。”


  檀黑的眼睛好似被泉水洗濯過的玉石,冷得觸目生寒。


  男人卻咧嘴一笑,看也不看陸仰止,隻對著莊清時,曖昧又露骨地說道:“莊小姐,是我們哥兒幾個沒把你伺候爽快麽?這是要去哪?”


  陸仰止沉了臉,是個男人就懂他這話裏的羞辱和深意,他厲聲問:“是你傷了她?”


  “是我。”對方坦然道,“不過,也是為了陸三公子你。”


  他抱臂淺笑,分毫沒把黑洞洞的槍口放在眼裏,“我家大小姐對你一心一意,論家世門當戶對,論感情情比金堅,你居然還公開和這個婊子訂婚。她搶了我家大小姐的男人,我怎麽能容她?這都是為了我家小姐,反正現在莊清時髒了,以你陸三公子的身份,應當不會撿個被人玩爛了的垃圾回去當太太吧?”


  莊清時不停搖頭,流淚,“仰止,我沒有,你相信我,我沒有!他們是想要強迫我,可是我……”


  把刀插進了自己的腿裏。


  為了清白和名節。


  她在所不惜。


  陸仰止的重點卻不在這裏,他對著那男人,目光愈發逼仄陰沉——像是在清水裏點了一滴濃黑純粹的墨,瞬間散開令人心驚的暗色,“你剛才說,你做的這些事,是為了誰?”


  “我家小姐。”對方勾唇。


  “你家小姐?”


  “喏,就在你身後。”


  話音一落,空氣第二次結了冰。


  陸仰止沒有回頭。


  唐言蹊靜靜看著他不回頭的背影,低聲輕笑。


  這次,是真的坐實了吧。


  “言言。”他卻叫了她的名字。


  唐言蹊忽然覺得心裏無比平靜,平靜的沒有起伏和波瀾,平靜到她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血脈還在跳動。唯有疲倦漫上心尖,滲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沒動,揚唇,用笑音擠出一個上揚的,“嗯?”


  “告訴我,你不認識他。”


  男人冷漠的字眼到底是紮在了她的耳膜裏。


  帶著萬夫莫開的篤定。


  唐言蹊於是道:“我不認識他。”


  確實,在來英國之前,她不認識他。


  男人一笑,涼薄的一個“嗬”字,拉得綿長。


  莊清時聽不下去了,“仰止,這個人叫喬治,他是唐言蹊的人,他口中的大小姐就是唐言蹊!你好好想想,你認識唐言蹊這麽多年了,你見過她父母嗎?你知道她是什麽人嗎?你們結婚的時候她爹媽都沒出席過婚禮,你好好想想啊!想想這都是為什麽!正常人的父母會連女兒的婚禮都不參加嗎?除非、除非他們做的是見不得人的交易,除非他們害怕和權高位重的陸家有所交集!”


  ——你認識唐言蹊這麽多年了,你見過她父母嗎?

  唐言蹊在心裏漠漠地想,她自己都沒見過幾次,陸仰止又怎會見過呢。


  不過莊清時這一番話,說得倒有理有據,令她無法反駁了。


  對麵的人板著一張忠臣名將、一心為主的臉,狠狠剜了莊清時一眼,“你這個臭婊子!老子當時就應該找人幹死你,省得你又在這裏挑撥離間!”


  話都沒說完,就見一直沉鑄如山巒般的男人轉過身,一步踏到唐言蹊身前。


  那目光,該怎麽形容。


  唐言蹊光是與之對上,就有了種萬箭穿心的痛楚。


  陸仰止無疑是個很擅長收斂情緒的人,即使到了這種時候,俊臉上也沒泄露出絲毫的怒火。


  可是唐言蹊何其懂他。


  眉目間遍布的陰霾和狠戾,就是他情緒即將被推上頂峰的蛛絲馬跡。


  莊清時隻能看到他喜怒不形於色的側臉,怕他又輕信了女人的話,便大喊道:“陸仰止,你不能再信她了!你忘了這些傷都是因為什麽,你忘了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你忘了地牢裏那些無辜的孩子老人了嗎?你忘了這個世界上所有受苦受難的人嗎?”


  她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你看看啊!你睜眼看看!你看看這條路上的鮮血,你聽聽外麵的槍聲炮聲!就算那些人都與你無關,那厲東庭呢!厲東庭是你的兄弟啊!他是因為什麽才冒著丟了命的險跑到這裏來打擊罪犯,如果你給了罪犯寬恕,你對得起那些死在這群畜牲手裏的英靈嗎!”


  最後一句話,讓男人的胸膛微不可察地一震。


  陸仰止眼前仿佛滾過什麽畫麵。


  是在槍林彈雨中,最後兩名戰士犧牲了自己的性命,把他送進地牢鐵門的那一幕。


  他還能回憶起子彈嵌進血肉的聲響。


  他還能記起最後一名戰士咬著牙嘶吼著引爆了身上炸藥的場麵。


  ——如果你給了罪犯寬恕,你對得起那些死在這群畜牲手裏的英靈嗎?


  青山處處埋忠骨,無須馬革裹屍還。


  唐言蹊聽著莊清時的話,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她還以為這女人隻知道兒女情長,沒想到口才竟也有這麽好的時候。


  想著想著,忍不住就笑了出來。


  她一笑,陸仰止的臉色就更冷更沉了,好似數九寒天,飛著鵝毛大雪,“我一直沒有問你,是因為我相信,即使這些罪行和你父母脫不開幹係,那也不代表你就知情。”


  “可是言言。”他開口,問,“你剛剛,為什麽讓我把莊清時留在這裏?這不是你做得出來的事,你叫我把她留下,叫不管她的死活——她做錯了什麽事,讓你恨她恨到,非讓她死不可的地步?”


  他的聲音還是很溫和的,像是每次在家裏和她說話時,叮囑她多吃些蔬菜,多喝些牛奶那樣,帶著深藏不露的寵愛。


  但是空氣太冷了。


  他的每個字穿透空氣敲打在她耳膜上時,就已經涼透了。


  “因為她跟我搶你,”唐言蹊露出貝齒,笑得自在瀟灑,吐字卻帶了萬分狠勁兒,“所以我巴不得她死在這裏。”


  腦子裏緊繃的弦驀然斷裂,陸仰止伸手擒住女人細膩光潔的下巴,勾唇涼薄地笑,“所以,也是你讓人監視她,綁架她,甚至——強。奸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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