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座橋

  喬何眸深如墨,微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柳二心中一緊,急忙傳音道:“定神!不要胡思亂想!”


  他半闔著眼沒有說話,指節分明的雙手死死抵在桌沿上。


  “崽崽!如若你當日說的是無人傷亡,那就是許下一個連你自己都抗不下來的言靈,最後隻會得不償失!”


  聞言喬何緩緩睜開眼睛,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


  安靜的班裏突然傳來滴滴答答的響鈴聲,於冉連忙掏出手機掛掉。


  “所以這就是你們不再和我聯係的原因?”


  他苦笑一聲輕歎道:“那我在你們眼裏算什麽?”


  他握著電話的手幾不可查地顫抖著,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絲茫然和脆弱,於冉看著心中止不住地湧上一陣酸澀。


  少年的存在於他們而言仿若鏡花水月,觸之即碎,靠得近了怕是一場假象,離得遠了又心中不舍。即便在他們還健全的時候,他們與喬何之間便隔著一道鴻溝,更何況現在。


  於冉何嚐不知其他同學都抱著跟她一樣的想法,他們希望至少在喬何的記憶,自己還是那個健全開朗、少年英氣的天之驕子,而不是現在這個渾渾噩噩、頹唐度日的殘廢。


  “喬何。。。我們。。。對不起。。。”


  不等她說完,喬何搖了搖頭開口打斷了她,“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在最該出現的時候我卻一直在缺席。”


  說罷他摸索著上前一步,俯身虛攬住於冉,“對不起,同你說好開學見,是我食言了。”


  於冉抹掉從眼角滑落的淚珠,看著喬何近在咫尺的側臉,眸色深沉的眼中閃過一縷失落,她和喬何之間相隔的又哪裏隻是三個學期的距離。


  少年罕見的脆弱讓人看著心中脹痛,於冉動作誇張地搖搖頭,故作輕鬆地玩笑道:“食言而肥,你再多食言幾次說不定還能長胖點呢,這樣算你還得多食言幾次才好。”


  喬何哪會聽不出她的強顏歡笑,卻還是配合著微笑道:“那以後可不能壓我電話了,不然我食言給誰聽?”


  說罷他站起身,裝作嚴厲的樣子沉聲道:“你們還不快把聯係方式交出來?!”


  眾人愣了一下,記憶中的喬何都是溫潤如玉、言笑自若的樣子,突然橫眉冷對起來還真有些唬人,一個挨著一個跟排隊領號似的上前添加微信。


  一旁的於冉看大家像掃碼領雞蛋般‘井然有序’,不由得笑了出聲。眾人互相對視了一眼也是不禁啞然失笑,原本黯然失色的眼中恢複了些許色彩。


  剛加好聯係方式沒多久,五花八門的消息提醒音就起彼伏地在班中回蕩,大家有些摸不著頭腦,打開手機後不約而同地眼眶泛紅。


  ‘慶高二年一班’的群聊裏,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被加了進來,不知道什麽時候編輯的群公告上寫上了短短一行字: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喬何收好手機,溫聲道:“這次可不許再退群了。”


  於冉握緊手機看向他,心中暗歎著:

  不退了,再也不退了。


  聽著班裏隱隱約約傳出的話語和談笑聲,站在門後的張瑛也算是鬆了口氣。


  一旁悄默聲跟過來的杜雲有些驚訝,跟他們同班都快一個學期了,但平日裏見他們不是一言不發,就是惜字如金,原來他們也會這般談笑如常。


  盤在少年手腕上的柳二依舊懸著心,他對自家孩子再了解不過,這件事對他來說絕不是三言兩語間就能放下的。


  時間轉瞬就快到正午時分,喬何跟著大家邊走邊聊往校門口走去。不過短短一個多小時,大家已經找回了相處起來的熟悉感。


  不同於平常人的另眼相待或是格外禮讓,喬何舉手投足間的自然都讓大家繃緊的心弦一點點放了開來,等到了校門口道別時,隻覺心裏像是在蒸箱中一般,暖乎乎的。


  於冉同喬何玩笑著,喜眉笑眼間看上去依舊是那個英姿颯爽、不拘小節的一班班長,“這次的開學見可不在允許食言的範圍裏啊,你要是放我們鴿子,我們就集體退群二次孤立你!”


  “所以班長這是承認上次是你們有預謀地孤立我了嗎?”


  喬何挑了挑眉,低聲笑道。


  於冉笑得狡黠,“不是有預謀,是不約而同!”


  大家看著喬何故作震驚的樣子忍不住朗笑出聲,堆在鬆枝上的小雪團兒都被震落了好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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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冉剛回到家沒一會兒就接到了喬何的電話,問起貢格山那日大巴車上的情況,還有其他同學和老師的現況。


  她握著手機猶豫了半晌,最後還是把自己知道的都原原本本告訴了他。


  “我知道了,班長你好好休息,我們開學再見。”


  於冉放下手機心中有些不安,腦海中回想起那日在山上的場景,昏迷前喬何的話語猶如在耳,身著白衫的單薄背影也還曆曆在目。


  她心裏清楚知道,大家在那種情況下還能全數生還,這絕對和喬何脫不開幹係,但她卻從未把這個想法同他人說起過,甚至對父母都隻字不提。


  於冉雖然因為自己的身殘而頹唐,也對始作俑者恨之入骨,卻不希望喬何再介入其中,為此牽連自身。思及此,她連忙又把電話撥了回去,聽筒裏‘嘟嘟’聲響了半天卻隻傳出機械的女聲。


  “您所撥打的電話暫無無法接聽,請稍後再撥。”


  於冉著急地一連發了好幾條語音過去,卻還是沒有收到回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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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城市精神病醫院

  靠在病床上的男孩看上去安靜靦腆,彎腰認真地在練習冊上寫著習題,李太太一邊削著蘋果,一邊欣慰地看著兒子。


  “來,小傑,先吃個蘋果再繼續寫。”


  “謝謝媽媽。”


  李浩傑聽話地伸手接過削好的蘋果,李太太擦了擦手拿起練習冊仔細翻看著。


  “我兒子字寫得真好看,就是現在高中題太難,媽媽都看不懂。那個張老師聯係了幾次都不回複我,虧她還為人師表,還特級教師,老不死的破爛玩意。”


  李太太抽了張紙巾,動作溫柔地幫兒子擦掉嘴角溢出的果汁,嘴上卻不幹不淨地咒罵著,低俗的用詞讓人心生厭惡。


  “小傑你好好學,媽再去叫別的老師給你看。”


  “好的,媽媽你也吃呀。”


  男孩笑得乖巧,神色中帶著種逆來順受的怯懦感。


  “媽媽不吃,馬上到飯點了,我先去打飯。你吃完記得把剩下的練習題做完啊,媽媽回來看。”


  李太太拿起抹布擦掉桌子上的水漬,小心地把練習冊放好才拿起飯盒出了門,從頭到尾仿佛是對待什麽無價珍寶一般。


  房門剛一關上,李浩傑就隨手把吃了沒兩口的蘋果扔到垃圾桶,站在窗邊眼神晦暗地看著樓下跟小狗玩耍的幼童。他緩緩抬起胳膊,隔著窗戶比劃著幼童脖頸的位置,慢慢收緊掌心。


  “哢嚓。”


  他自娛自樂地給自己配著音,臉上的獰笑讓人不寒而栗。


  “好玩嗎?”


  李浩傑手忙腳亂地收回胳膊,裝作乖巧怯懦的樣子轉過身,卻在看到牆邊靠著的人時呆住了,張了張嘴卻半天說不出話。


  不知道什麽時候進到房間的少年半靠在牆邊,雙臂自然下垂,垂眸俯‘視’著李浩傑,眼神中的冰冷讓他忍不住打了一哆嗦,卻還是死死盯著少年的臉不舍得挪開眼。


  “喬何?!你是來看我的嗎?!”


  喬何直起身,緩步走到李浩傑麵前,“你很厲害。”


  李浩傑看著和自己不過一指之隔的少年忍不住雙頰泛紅,支支吾吾問道:“什麽?什麽厲害?”


  “能夠毫不猶豫吞掉自己的第二人格,你當然厲害。”


  李浩傑臉上的紅暈盡數褪去,踉蹌著後退了一步,神色倉惶。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喬何原也同柳大他們一樣,以為李浩傑有問題的是第二人格,直到今日見到了他才知道自己想得有多錯。


  “他有名字嗎?是個什麽樣的人?”


  看起來軟弱不安的男孩突然臉色一變,麵容扭曲著尖聲喊道:“你在關心他?!你為什麽要關心他!”


  喬何沒有理會他歇斯底裏的樣子,繼續低聲沉吟:“我想他應該跟你很不一樣吧,性格外放、喜歡熱鬧、愛說話、討厭一成不變的生活,看起來或許要比你有趣的多。”


  李浩傑聽罷臉色漲得通紅,狂躁地一腳把桌子踹倒,數十個大大小小的藥瓶滾落在地,被‘珍而重之’地放在桌上的練習本也皺皺巴巴地擠在角落裏。


  “閉嘴!閉嘴!我不允許你提他!他已經死了!被我一點點撕碎吃掉了!哈哈!他死了!哈哈!”


  李浩傑說罷突然平靜下來,有些呆滯地看著麵前垂眸不語的喬何。


  “你怎麽不看我,你抬頭看著我啊,他哪裏有我有趣,膽子小的連殺人都不敢呢。”他邊說邊伸手沿著喬何下顎線一點點劃過,指下漂亮的線條讓他有些失神。


  喬何麵無表情地拿開他的手,“有趣?所以你所謂的有趣就是草菅人命嗎?”


  “你是說咱們那些好同學?他們不是說要遊玩嗎,我就陪他們去個一去不複返的好地方,大家才能永永遠遠在一起好好玩不是嗎?”


  李浩傑嬉笑著說道,臉上滿是不以為意。


  “你不怕死嗎?”


  “怕死?我為什麽要怕死?命不就是用來玩的嗎?無論是他們的,還是我的,我隻在乎玩得好不好,玩得夠不夠大,夠不夠讓你注目。人呐,最重要的就是要開心呀!”


  李浩傑學著女人的口吻扭捏造作地說著,不等說完仿佛把自己逗笑了一般大笑不止。


  “你應該怕的。”


  聽著喬何平淡的聲音,李浩傑突然心中一冷,喬何眸色幽深,乍看過去像是在透過他看著什麽人,即便知道他雙眼目不能視,卻還是莫名有些不安。


  “虐待貓狗的人,在經過惡狗嶺時會被啃食掉四肢。生前作惡的人,在經過金雞山時會變得千瘡百孔,等拖著殘軀到了野鬼村,也隻會被無數惡鬼戲耍玩弄,千百年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些還隻是你下十八層地獄前要經曆的。”


  喬何聲音冰冷,一字一頓地重複道:“你應該怕的。”


  說罷他上前兩步,伸手按在李浩傑胸口,俯過身嗓音低啞地在他耳邊低聲道:“你知道嗎?人格是不會被殺死的,隻會悄悄潛伏起來,等待被喚醒的那一天。”


  “我送你個禮物如何?”


  李浩傑像被蠱惑般愣愣地看著喬何,喃喃問道:“什麽禮物?”


  喬何輕笑出聲,眼底卻一片冰冷,“你不是想玩嗎,現在輪到你被藏起來了。”


  仿佛靈魂被不斷壓縮的緊迫感讓李浩傑目眥欲裂。


  “喬。。。何。。。”


  李浩傑掙紮著念出他的名字,顏色渾濁的瞳孔越放越大直到完全渙散,腦袋慢慢垂了下去,乍看上去已經沒了生氣。


  喬何從懷中掏出墨綠色的手帕擦了擦手,仔細地把繡著竹紋的帕子疊好收回懷裏,神色平淡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等著什麽。


  秒針剛滴答了沒幾下,一聲仿佛溺水獲救般的抽氣聲打破了病房裏的安靜,男孩緩緩抬起頭,原本渾濁的瞳孔一點點聚焦,陽光透過玻璃照在眼睛上有些刺眼,他半眯著眼朗笑了一聲。


  “初次見麵,我叫李豪傑。”


  李豪傑看著麵前的少年,眼中是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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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

  何子憫:作者你已經忘了我三章了,這三章情敵都快湊夠一隻手了。


  作者:咳咳!下章就放你出來!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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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自《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王觀

  譯文:


  水像美人流動的眼波,山如美人蹙起的眉毛。想問行人去哪裏?到山水交匯的地方。剛送走了春天,又要送你回去。假如你到江南,還能趕上春天的話,千萬要把春天的景色留住。


  表示對友人的不舍和對他未來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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