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座橋

  “我不同意!”


  柳三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醒過來會說話會動會笑的崽崽,就聽喬何有意立馬動身過陰,頓時皺眉反對道。


  柳四雖沒說話,臉上也是寫滿了不同意。


  “過陰很耗元神,你現在身體狀況不穩定,除非我們陪你一同下去,不然我絕不可能答應。”


  柳三說罷轉頭看向柳大柳二,沉聲問道:“大哥你們怎麽想的?這種損耗身體的事情也答應了下來,還帶崽崽來泯江邊上,簡直胡鬧!”


  喬何聞言也是眉頭緊蹙。


  “不行,過陰隻能我一個人去,爹爹們作為大妖擅自下陰必生爭端。”


  柳三有些生氣,皺眉道:“這外麵吃陰間飯的一抓一大把,我不信就找不到一個有過陰本事的人,何必非要你下去。”


  喬何搖了搖頭。


  “過陰簡單,但去茫茫陰間找到一人何其之難,且不說活人生魂離體過陰最多隻能停留一個時辰,根本不夠時間去找人。


  就算是找到了,按李氏父子生前功德還有死後千年的香火,他們必已位列仙班,極有可能在酆都城內任職,酆都城根本不允許生魂入城,他們下去了怕是連門都進不去。


  守橋人能夠憑借凡人之軀跨界陰陽,不受地域時間限製,我所在的每一處都是陰陽交界之地,奈何橋自會為我指路,隻有我能最快的找到李氏父子,請他們畫出陣法圖後,原封不動地把圖帶出來。”


  喬何言語間都在說如何盡快拿到陣法圖,沒有一句講到長時間過陰對他會有什麽影響。


  柳三心裏對自家孩子又氣又痛,厲聲問道:


  “那你有沒有為自己好好考慮過?先前擅自用言靈之力去改命,如今好不容易醒了過來還不知道消停!你倒是成天想著舍己救人,但你心裏有一絲一毫考慮過我們嗎?!”


  “柳三,閉嘴!”柳大起身怒喝道。


  喬何愣了一下,自他醒來,柳大柳二一直都是喜形於色,從頭到尾半點不提在他睡過去的這些日日夜夜,他們等了多久做了什麽。


  這一切都給他營造出一種錯覺,自認為自己隻是在漫長的沉睡中自然而然地醒了過來。


  他甚至私心裏覺得,用自己不痛不癢的沉睡換全班四十多名同學的命,嚴格說來都算不上什麽代價。


  柳三嗤笑一聲,聲音沙啞。


  “閉嘴?都像你們一樣閉嘴,然後讓他以為什麽都沒發生?這樣粉飾太平的事我在他六歲那年就做過,結果呢?!”


  問罷後他闔眼輕歎了一聲後走到喬何身側坐下,伸手用指尖輕輕觸碰著他溫熱的皮膚。


  “崽崽,你不是睡著了,你死了。”


  柳三的聲音低啞中帶著一分澀意。


  “你知道嗎?當我們趕到貢格山的時候,你就已經沒了呼吸,停了心跳,上衣被吐出來的鮮血染紅。二哥像瘋了一樣,抱著你跪倒在山腰上哀嚎,你知道看到那一幕的我們心裏在想什麽嗎?


  那一刻,我多希望這是個實力遠勝於我的大能所設下的幻境,隻要我破了陣就會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所以我一動都不敢動,生怕踩錯一步就走不出去了。


  所幸奈何橋的橋魂護住了你的魂魄,也給了我們最後一線希望,隨後的日子裏,我們隻能瘋了一樣,去信一張從破敗的藥王殿中找到的藥方,調動柳門全族四處尋藥。


  最後老四為了喚醒塵封千年的藥王爐,更是差點千年修為毀於一旦,這些你都知道嗎?”


  柳三苦笑著繼續說道:“但沒關係,你活過來了,我們站在床邊看著你的皮膚慢慢有了溫度,血液開始重新流動,直到聽到你心髒再次跳動的聲音。


  你能想象到我們喜極而泣的樣子嗎?但是一日日過去了,轉眼過去了半年,你就那麽一動不動地睡著。


  我有時甚至不敢回去看你,每次看久了,我就覺得那個躺在床上的人不是你,隻是一具長著你的臉會呼吸有心跳的人偶。


  我和柳四就像傻子一樣,日複一日地在山上煉著我們自己都不知道有沒有用的藥。


  大哥和二哥整日守在床前寸步不離,看你像個娃娃般不會動、不會說話、更不會笑,他們的心隻會比我們更痛,在你義無反顧的時候有為我們考慮過嗎?”


  柳三的話語像把巨錘砸中了喬何心髒,他眼眶發熱,嘴裏泛著苦澀,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自己做得很好。


  當身體不適的時候就強忍著,當一朝目不能視的時候就裝作不在乎,當心裏難過的時候就按捺下不說,這樣爹爹他們不知道也就不會為他擔心。


  但自己這樣真的是在為他們考慮嗎?

  其實是在怕吧。


  無論爹爹們表現得多麽在乎他、關心他,他都在怕,從六歲那年就開始怕這個身體日漸孱弱的自己,是不是不再是他們喜歡的樣子。


  到了十五歲生辰後更怕,怕那個目不能視、渾身病痛的少年,已成為柳大他們想甩卻甩不掉的包袱。


  當遇到何子憫的時候,她直來直往的關心與毫不掩飾的好感讓他心頭震蕩,那是他第一次恬不知恥地想,自己也許本身就是個討人喜歡的人吧。


  但還不等他梳理好情愫,一切就結束得猝不及防,而他隻能束手無措地坐在黑暗裏,被動地等著人伸手接住他或是放開他。


  在山腰上倒下的那一刻,他居然覺得有些輕鬆。


  爹爹們應該是翱翔天際的蛟龍,而不是被終日困在一個無法自理的少年身旁,做著些瑣碎無趣的麻煩事,陪他提心吊膽地等著不知等不等得到的十八歲。


  喬何強壓泣意,聲音變得有些破碎。


  “爹爹,你們可以活很多很多年,長到見證歲月變遷、天地輪換,長到會有一個更好的孩子,他可以陪你們看山、遊海、上天、入地,可以為你們端茶倒水、打理瑣事,可以照顧你們,可以做一切我做不到的事。。。”


  喬何緊咬下唇,血腥味在唇舌間蔓延,一滴淚掙脫了眼眶落了下來。


  “不要再竭盡全力設法救我,也不要再在我身上費心了好不好?”


  如果他死了。。。


  是不是就不用再擔心終有一天爹爹們對他的感情與耐心,會被一日日的照料消磨怠盡,也不再厭惡這個成為負擔的自己,爹爹們也可以回到慶城山做回那呼風喚雨、無所畏懼的蛟龍。


  柳大四個兄弟愣住了,在他們眼裏,喬何雖然病痛纏身,卻總是眉眼帶笑,做事不急不緩,為人溫和爾雅、從容不迫。


  自輕自賤;


  自暴自棄;


  自慚形穢。


  這應該是三個永遠和他聯係不到一起的詞語。


  柳二緊握雙拳,聲音顫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喬何雙手緊緊摁在床沿,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哪怕一個字。


  柳二心髒像被一點點撕扯開般劇痛,怒笑問道:“所以你本就有死誌,無論是貢格山還是其他的什麽,都隻是你一個尋死的機會是嗎?”


  他俯身靠近少年,眸色如墨,聲音低沉。


  “那我們做的這些算什麽?你目標路上的絆腳石嗎?”


  喬何用力搖頭,想說些什麽,但嘴裏濃鬱的血腥氣卻帶來陣陣眩暈。


  柳大見喬何麵色蒼白得嚇人,咬破的下唇上全是血,連忙上前一步拉住柳二。


  “說夠了嗎?!!”


  一滴淚順著柳二的下巴滑進了衣領。


  “大哥,你知道崽崽蘇醒前的日日夜夜我在想什麽嗎?我日日問自己,你為什麽要跟他起口角,為什麽讓他過去,為什麽不跟上他,為什麽沒能攔住他。


  我告訴自己如果他出事了,那就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了自己唯一的孩子!”


  柳二苦笑出聲,“但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是成全了他。”


  說罷他不再看一旁的喬何,身影消散在了屋裏。


  喬何抬起手按住胸口,心髒劇烈收縮到連呼吸都開始顫抖,整個人都被愧意與不知所措所掩埋。


  他很想開口解釋不是這樣的,張了張嘴卻隻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他看不到柳大他們臉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柳二已經離開,不大的屋裏除了他的喘息聲外安安靜靜。


  片刻後,柳大暗含無奈的一聲歎息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突然很想離開這裏,到他看不到別人但別人也看不到他的地方,到一個他能不用再硬撐下去的地方。


  喬何心念剛起,腰間雕青隨之一閃,不等柳大三個反應,少年身影已經消失在了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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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不出白日黑夜的天空下,一座不高的山通體雪白,定睛看去山上密密麻麻的覆蓋著白骨,一條不寬的溪流由上而下,暗紅色的屍水流入山下的暗河之中。


  暗河內分明波濤洶湧,聽上去卻悄無聲息,河水流經一座壯闊的石城,九十九仗高的城門上掛著兩串七丈七的血紅色燈籠。


  幽紅色的燭光照亮了城門上三個形似篆書的大字:


  酆都城。


  離城門遠些的地方闃寂無聲,剛往城門靠近了些,就見一道道扭曲的黑影在燭光映照下顯出了人形。


  城門邊上熙熙攘攘,鬼聲鼎沸,門兩邊站著兩位高過三米的陰帥,紅臉的那個手握勾魂鎖鏈,綠臉的舉著四米高的三叉戟。


  綠臉陰帥漫不經心地把混進人群的野鬼從人群裏叉了出來,隨手一甩不見用多大力氣,竟把叉子上的鬼影直接甩到了城旁的屍山上不能動彈。


  “連一件功德都拿不出來,還想進到城裏混日子,不早早投胎非要當個孤魂野鬼。”


  紅臉的陰帥聞言嘲笑一聲。


  “就他們那點功德就算投胎做人也是一輩子汲汲營營,如能進了酆有吃有喝、無懼生死豈不是更痛快?你真當他們心裏沒有計較?”


  “太平盛世裏的人不願當,非要來陰曹地府做鬼,如今也真是可笑。”


  紅臉陰帥正要搭話,突然看到一個穿著白衣、體型瘦削的少年緩步夾在鬼影中往城門走來,紅臉麵色一厲,震聲吼道:


  “活人止步!”


  喬何停下腳步,隻覺地麵隨著來人的步伐震顫著,一道寒氣襲麵而來。


  “來者何人?!”


  喬何不急不緩地解開上衣,身上的雕青光芒大振。


  “守橋人,喬何,請見泯江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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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這一章的總結就是一次典型的家長孩子間的失敗溝通案例。


  喬小何:被凶到心裏委屈。


  何子憫:又是沒有我的一天。


  柳大:我兒子離家出走了???

  作者小聲BB:話說喬小何每次過陰證明身份都得自脫上衣,哈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另外有沒有小天使發現雕青其實很寵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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