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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父子(三)

  “這…怎麽會這樣?”


  “我當時也是滿心疑惑,可是貴妃誕下大衷三皇子之事已經傳遍部族。那年幛兒新殤,杛欏全族哀痛,這個繈褓之中的三皇子,便成了整個杛欏族臣民重拾振奮士氣的希望。”


  “難道…難道是貴妃,”宮幄驚得雙目失神,“貴妃一早備下與之產期一致的孕婦,為固恩寵,將才出生的大公主換作了男胎?”


  “貴妃如此行為,或許也並非單為固寵。她原是南境生人,自幼知悉上古花妖詛咒的傳說。而當時杛欏族勢不可擋,她必是料定他日定國,這位公主便會因詛咒而被我嫌惡,她自己寵妃之位不保不說,就連孩子的命運也成了未知之數。”


  “所以三哥…真的不是您的親子?”


  “事後,我秘密拷問那個將貴妃生下公主的消息帶到王帳的侍婢,確定了她並無家世背景,無人指使,與貴妃也全無私怨,不會說謊。而何全抓來的穩婆受刑不過,也招供了貴妃的確暗中搜羅了許多與其妊期相近的婦人。我也派人暗取帷兒的血,數次滴認,都不相融。”


  我不禁顫聲發問:“那真正的公主呢?”


  “公主在出生後便被貴妃的親信抱出部族,天南海北,不知所蹤。我也是後來才慢慢明白了貴妃的心思——她是希望公主能盡量遠離杛欏一族,杛欏公主隻要永遠不出現在杛欏國境,便不會觸發詛咒,命運悲慘。”


  “所以,您便是因為貴妃善舉,沒有忍心對她加以責罰嗎?”


  “這也是原因之一。最主要是,當時三皇子出生,杛欏全族便將之視若福星。而當時幬兒年少已顯愚氣,幛兒又已薨逝,我私心裏,也十分希望自己有一位新的皇兒。”皇上唏噓不已,“後來,帷兒漸漸長大,我雖對他一直不冷不熱,可他卻極是用功要強,加之母親授意,人前人後的凸顯,賣弄,不肯服輸……”


  “如此一來,您便更加找不到借口,因為偷換男嬰之事對黎貴妃母子加之處置了。”


  “杛欏族平白得了一位皇子,又無旁人知道這其中的秘密,我自然沒有必要再對此事耿耿於懷。我私心想著,隻要將來不讓這孩子坐上杛欏王位,混了皇家血脈,就此放下,便也罷了。”


  皇上晦暗的目光緩緩移向宮幄,“後來你出生的時候,我便是滿心的期許寄托,希望你能夠比帷兒更優秀,如此,我便可順理成章的將他忽略。然而,你的母親蘭昭儀卻礙於自己身份低微,自輕自賤,依附貴妃;對你也從不嚴苛教導,縱得你從小貪玩好閑,一身的懈懶毛病,古怪誌趣。”


  宮幄聽得入神,已然麵紅耳赤,愧悔萬分,再不能辯駁半句。


  皇上也不瞧他,隻自己連連歎息:“都是冤孽。該爭氣的不上進,不該爭氣的卻迷上了至高的權位。麵對帷兒,我總是閃躲的,我不知道該如何同他說,我怕一旦不小心,便被他瞧出了我心裏的秘密。”


  “你這樣也算公平?別自欺欺人了。”


  宮幡突然開口,冷峻的聲音在這傷感的氛圍中顯得十分突兀:“即便三哥血統不正,你不也從未真正栽培過我和四哥,用什麽立嫡立長的借口,一門心思把你的大兒子保送上太子之位,想將大衷的萬裏江山拱手送給這個心智不全的呆子!”


  皇上一愣,隨即咳了起來,許久,他才艱難的抬起頭,對宮幡笑道:“幡兒,你不要否認,你其實…一直對皇位也是有心思的吧?”


  “我為何要否認?”宮幡並不忌諱,依舊語氣森冷,“我雖然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外族貢女,你選中我的可能微乎其微。可是我不服!憑什麽…憑什麽一切都是他的,尊榮,寵愛——這些我都可以不管,可是歸螢,為什麽歸螢也要是他的!”


  “所以,讓你下定決心扳倒幬兒,爭奪儲位的,其實是這個女人,是不是?”


  “是!因為我明白,她要的從來都不是大哥這個人,與她一見鍾情的人明明是我!後位而已,隻要我肯,我也能憑自己爭給她!”


  “宮幡,什麽後位…我不是的,我——”


  我虛軟的聲音被皇上的笑聲掩蓋。他笑得是那般淒厲,似乎用盡了所有的氣力,全然不像是一個病危氣弱的老人。


  笑聲戛然而止,回聲也漸漸止息至一片死寂的時候,皇上轉過身去,目光定格在坐在地上的宮幬身上,哀涼的目光再度變得柔情幾許,他緩緩向自己的兒子走了過去。


  所有人都一聲不吭的看著皇上艱難的蹲下身去,他的確已經虛弱至極,仿佛連行走和蹲起這種最平常不過的動作也損耗著他殘燭般的生命。


  他再度顫抖的抬起手來,輕輕的撫上宮幬肮髒而鬆弛的臉頰。許是我的錯覺,就在皇上落下淚水的瞬間,我似乎看到已經喪失心智的宮幬眼中閃現過一絲哀傷的光芒。


  “兒,是父皇沒用。”


  錯不了,映著昏黃的燭光,這一次我真切的看到,在皇上開口的一瞬間,宮幬混沌的雙眼中頓時湧起了晶瑩的淚水。


  適才他喊我的名字時我便覺出,他的咽喉似乎受過什麽刑罰,使得他原本厚實油潤的嗓音變得粗糙至極,每發出一個音便似乎牽動起萬般痛楚,讓他的五官抽搐著皺縮在一起。


  “父…”


  聽見宮幬口中發出聲音,皇上當即怔在原地,隨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雙手抱住了宮幬的肩膀:“兒子…兒子!你說什麽,你想和父皇說什麽?”


  “父皇。”


  皇上粗重的氣喘聲中,宮幬撕裂般的嗓音聽來仍是那般刺耳。我看到他也同皇上一樣跪了下去,眼淚簌簌而下:“你為什麽…不好好保全…保全我,和我的母親?”


  所有的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宮幬的動作竟會如此迅猛,在我的尖叫聲中,他已然將手中的匕首插在了皇上的肋下。


  “——父皇!”


  宮幄一聲驚叫,想要撲身上前,卻忘記了身上有倒刺鎖鏈拴在樁上,他猛的被扽倒在地上,渾身頓時滲出夾雜著舊膿的新血。


  我下意識的望向宮幡,他麵色鐵青,腳下卻紋絲不動,整個人如同石化了一般僵在原地。


  “去母留子,是不是?”宮幬聲音嘶啞,嘴角已然流下一道血痕,“是太師告訴我的,當年你殺了母親,就是為了扶我坐上皇位,而無外戚奪權亂政,是不是?”


  皇上氣力一鬆,人便癱坐在了地上,他的瞳仁緩緩放大,嘴巴徒勞的張大,卻已發不出任何聲音。


  “蠡…蠡侯…?”


  “母親死後,你追憶了一輩子,都是假情假意。”


  “幬兒……”


  “她若還活著,你便也會像對黎婼娢和夏川紗那般,把她供在你的後宮,不會親近半分,是不是?”


  “幬兒,我不能…我沒有辦法……”


  “而對我,你也不會寄予厚望。全無保留,全無忌憚的的將我推上太子之位,是不是?”


  “幬兒…”皇上臉上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已是進氣少出氣多,“我都是為了你,你,原諒我…原諒父皇,好嗎?”


  宮幬並不說話,最後深深望了一眼皇上,轉過頭去,咬緊牙關,手上再度出勁,將匕首全部刺入了自己父親的身體。


  “來人。”宮幡往後倒了半步,“來人…來人!賈先鄀!來人!”


  我不記得士兵是如何匆匆趕到,將無數冰冷尖銳的長槍刺向宮幬的背脊。也不太記得宮幄被七手八腳的拖回第十八層鬼獄時,他的嘶喊是如何哀戚悲慟,撕心裂肺。甚至記不太清,宮幡是如何抱著我座上輪梯,重新回到陽光普照的地上。


  “趕快送你們姑娘回府…不,不要回府,回桃銷樓,送她回桃銷樓。”


  關雎和蒹葭並不知道適才在地下發生了什麽,但見宮幡神色凝重倉促,便知道發生了不好的事,也不敢多問,匆匆應過便扶著我坐上了馬車。


  “姑娘…”


  顧不得蒹葭連連使著眼色,關雎到底耐不住心中好奇,試探著向我問道:“姑娘,您怎麽了,鬼獄裏到底發生什麽了?”


  “死了……”


  關雎和蒹葭恐懼的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握緊了我冰涼的雙手:“姑娘,您說誰死了?”


  “都死了。”


  “都死了?”蒹葭臉色發白,聲音變得有些顫抖,“您是說,太子殿下和四殿下嗎?”


  “皇上…皇上死了。”


  到桃銷樓的時候,一下車我便看到了花姨和薩容並肩等在大門前,似乎是宮幡見我受驚不小,怕關雎蒹葭兩個女孩照應不過來,又差人快馬來桃銷樓,提前遞了消息。


  “靈兒,好靈兒…”花姨一把將腳步虛軟的我從關雎手中接過,緊緊將我摟在懷裏,也不問發生了什麽,“沒事了,什麽事都沒有了,你到家了,到家了……”


  聽到花姨的聲音,淚水瞬間便從眼底湧出。我撐起身子,才要說話,一聲低沉的鍾聲突然響徹在整座刈州城的上空,所有人都循著鍾聲的方向望向灰蒙蒙的皇城。一聲,又一聲,那鍾聲便如循著人的心跳,一聲聲愈發壓迫著耳膜,壓迫著大家跳動不安的心髒。


  喪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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