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暖晨
這一日晨起時,關雎和蒹葭已經在外廳布置好了早膳。我拖著略微疲乏的身體穿過大廳,走到廊下,果然看見宮幡早已梳洗穿戴齊整,正在院中打著他們皇家那套秘傳的,用以益壽延年的五形拳。
初春的清晨尚帶著一絲涼意,蒹葭一壁替我披上一件短絨鬥篷,一壁向追出來的關雎搖了搖頭,暗示她不要聒噪打攪。我們主仆三人就這樣靜立在廊下,微笑的看著隻身穿一件單衣的宮幡一招一式極標準刻苦的打著拳。
思緒飄忽,我沒由來的想到,或許在宮中的那許多年裏,宮幡也都在汧淇宮中風雨無阻,一日不怠的這般修文習武。隻是這還不算,比起修習,更為艱難的卻是要掩人耳目,在人前裝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懶散模樣。
難以想象,這樣的隱忍人生,他竟然咬牙度過了十七年。
收拳肅立,宮幡這才察覺到門前有人在注視著自己。目光與我相對的一瞬,春風暖陽般的笑容綻開在他俊秀的麵孔上。他的笑容是那樣明媚,映著刈州初晴的晨光,令人望之便頓覺心中暖意融融,希望無限。
“站在這裏多久了,也沒個動靜。”
我微笑看著他徐徐走到身邊,解下自己身上的鬥篷披在他的身上,係好領口方道:“嶸郡王殿下晨練這般辛苦,臣女又怎敢打擾呢?”
“我有什麽辛苦,”宮幡接過蒹葭遞來的帕子略擦了擦額間汗水,抱著我的肩膀往房間內走去,“倒是你,昨晚定是累著了,怎麽也不多休息休息?”
宮幡此言一出,我與關雎蒹葭三個女孩便不約而同的臉頰發燙起來。
“奴婢也說呢,姑娘雖然身體好,卻也從未像如今這般有精神啊。”關雎替我拉了凳子,俏皮道,“郡王殿下快瞧,這短短幾日,我們姑娘不光身上的傷好了大半,就連麵色也一日比一日紅潤了呢!”
“關雎!愈發口無遮攔了!”蒹葭布好了菜,便拉著關雎的手恭謹的向後退了半步,“二位主子,若無旁的事情奴婢們便先退下了。小廚房還煎著姑娘的傷藥,半個時辰後奴婢再呈上來。”
我與關雎交換了個眼神,心中恍然,當即便拉過蒹葭的手,柔聲道:“蒹葭,我知道你素來懂事,也明白你的顧慮。放心吧,如今太子府已是宮幡的地方,宮帷和宮幄氣數已盡,這裏不會再有他們的眼線了。我如今雖與宮幡同居,卻無名分在身,所以仍舊是你和關雎的姑娘。你若同我情義不變,就不要再叫我們主子,諸事隻如先前一樣便是。”
蒹葭被我說中了心事,眼中便有些瀲灩的動容。然而她終究老實,思忖良久,還是怯生生的向宮幡望去。
宮幡也不擺新主子的譜,隻同我一般語氣對蒹葭和煦道:“這府裏自我而起,哪一個不得聽你們姑娘的話,你也就不要例外啦。”
這一句便逗得兩個女孩忍俊不禁。蒹葭解了心結,臉上的笑容也恢複了一如往昔般的從容清新,向我福了一福道:“是奴婢多心,奴婢這就去小廚房看藥,不耽誤您和郡王殿下用膳了。”
關雎最後向我眯眼笑了笑,便同蒹葭一同退了出去。
“這兩個丫頭,當真是你手下的人。”房門合上後,宮幡便搭過了我的手,“一個隨了你的心思細密,一個像著你的心直口快。”
“少來了,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何必拿心思細密這種反話來取笑我。”我撒嬌的甩開宮幡溫暖的手,“至於心直口快,莫不是郡王殿下嫌臣女說了什麽話惹得殿下不快。想拿這四個字來點臣女,倒便罷了。”
宮幡雙手抱下胸前,饒有興致的打量著我:“今日是怎麽,這一大早的,我們連姑娘倒有心思上台唱大戲了?”
“你就會說風涼話,站著說話不腰疼!就說昨晚,你可知道我肚子上的傷多疼,還那樣折騰我……”我半嗔半笑埋怨道,“人在病中,難免氣鬱,郡王殿下堂堂男子漢,難道這點容人的肚量都沒有嗎?”
“可了不得!如今你就這麽欺負人,他日若是成了親,可不是要騎到我這堂堂男子漢的脖頸子上了?”
“瞧你說的,郡王殿下不願意,那不娶臣女便是了。”我愈發努扁了嘴,“反正我是前太子棄婦,這是天下臣民皆知的事情。殿下便是想成親,隻怕也沒那麽容易。”
“天下臣民隻知前太子妃連氏。至於你…從始至終,到底是誰的女人,卻是隻有我們兩個人知道。”宮幡把凳子挪進,一把將我攬在懷裏,耳鬢廝磨道:“說,想不想嫁給我?”
耳後被宮幡吹得又酥又癢,奈何雙手被他嵌在懷中,我又怕碰了傷口不敢用力,掙紮幾許,最後唯有軟語討饒道:“殿下…殿下恕罪,臣女知錯了,臣女嫁就是了。”
宮幡似乎仍不滿足,繼續用鼻尖和嘴唇輕磨著我的頸窩和耳梢:“這麽不情願啊。”
身上已然生起一片雞皮疙瘩,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嬌嗔而酥軟:“沒有不情願……”
“唔?”
“我…想嫁給殿下。”
“叫我什麽?”
“殿…不,宮幡。”
“不好聽。”
“我…”我抽搐而徒勞的閃躲著宮幡的撩撥,終於繳械投降,“夫君…好夫君,饒了我吧!”
“你若昨晚就肯這麽說,也不至於那麽狼狽了。”宮幡瞥了一眼我頰上的緋紅,終於心滿意足的移開了凳子,仿若無事發生的一般為自己盛了一碗粥,慢條斯理吃著道:“若不是今日有事,你看我會不會這麽輕易就饒過你。”
“有事?”我淩亂的整理著衣襟和發髻,“皇上的病又不好了嗎?”
“父皇無礙。”宮幡閑閑吃粥,語氣是令人安心的沉穩,“太醫院的都是國手,經過這幾天的悉心調治,父皇的病已有起色,眼下已經不再咯血了。”
“哦…那你還進宮做什麽呢?”
“我今日不進宮,”宮幡將碗中殘粥一飲而盡,望向我道:“我要去鬼獄。”
聽到這兩個字,我的身上便是一凜:“你要去見宮幄?”
宮幡點了點頭:“還有大哥。畢竟兄弟一場,有些事情,我想親口聽他們講明白。相信他們也一樣有話同我說。”
我不知說些什麽,心裏卻忐忑不安——宮幄,他是宛秋和宮幡與侯爺聯手設計的。論來當日拂筠館之事我也在場,他如今身栽鬼獄,不得不說也有我一份功勞。
而宮幬,宮幬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之中。他就像一場噩夢,可怕而短暫。
其實很多時候,我都不願意去細想那些事情。比如當日他初入鬼獄,是否真的向刑部的主事方知韞招出了我與宮幡的私隱?若真的是他,他又是何時知道,如何知道這些事情的?
而侯爺千裏馳援,替我與宮幡化去這一劫後,他曾主動請旨親審宮幬。皇上念及他數十年的忠心,想也不想便應過了。而後,鬼獄便再未呈出對我和宮幡有任何威脅的供狀。
這其間種種,侯爺背著我對宮幬做了什麽?而這其中又有沒有可能,會是宮幡的授意呢?
這些細思極恐的事情,就這樣被後來的風風雨雨,掩在了記憶的深處。即便如今突然提及,大腦的本能,也是那般的不願想起。
又或許,隻有解開了這些記憶深處的結,我才能真正海闊天空的牽著宮幡的手,了無牽掛的走向未來。
“我也要去。”
宮幡不意我會這麽說,驚訝而疑慮的再度抬眼望向了我:“你去做什麽?”
“有些事情,我也想知道。”
“歸螢,無論你知不知道,這些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完全不必再因它們提著自己的心。”宮幡的語氣是難得的正經,我還是第一次發現他溫柔和暖的聲線竟是那般的叫人難以拒絕:“我去是為了全我門的兄弟情分。至於你,還是留在府裏好好養傷吧,好不好?”
“宮幡,你知道我的。”我還是搖了搖頭,“我們已經一起走過了這麽長的路,一切麵對了那麽多的是非算計。如今好不容易都過來了,難道彼此反而不能坦誠相對了嗎?”
“——什麽坦誠…你這是什麽話……”
宮幡臉上的笑容被我堅定而嚴肅的眼神一分分逼退了下去。我們就這樣對視著僵持了良久,終於,他長歎了一口氣,擱下了碗筷道:“罷了,我也是順著你慣了。既然要一起去,好歹先把飯吃好了吧?”
我喜上眉梢,不顧傷勢起身便照著宮幡的嘴親了上去。這廂吃過早膳,穿戴完畢,關雎和蒹葭便也帶著我的傷藥再度叩響了房門。兩個女孩聽我要去鬼獄,也俱是一臉的震驚,但見宮幡神色淡泊,便也別無他話,隻仔細服侍我飲下湯藥,又翻出一件前冬日時候的翻毛裘皮小襖添在了我的身上。
“那種地方,旁人避還避不及,姑娘倒好,上趕著要去。”關雎跟在我的身後,忍不住沉默便開始犯嘀咕,“奴婢隻心疼早上那一桌子好飯菜,回頭姑娘在那裏頭受不住氣味吐出來,可別怪奴婢沒有提醒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