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隱文:蠡侯的盤算
離寒??衷兵大營
風高霜寒,凍土成丘。
離寒地處中原北疆以南六千裏處,古漠國全盛時期,算是其疆域的腹地。北鄰武陟,南接邙山,一條禹濁大河橫穿而過,將世世代代的離寒百姓滋養得怡然自樂。
雲過千年,滄海桑田。沒有人會料到,從北疆騎馬而來的杛欏一族,會在短短數十年間征服了東夷,東倭,以及北疆割裂分化的數百個蠻夷小國,在占領了了盤踞刈州城的初國之後,同一統中原千年之久的南漠,形成了上北下南的抗衡之勢。
如今的離寒,兵荒馬亂,少有民生。
衷兵黑壓壓的大營,便紮在了距離離寒城十裏外的曠野上。
“侯爺!”
凝神望著熊熊篝火的蠡侯被這突然的喚聲驚回神來,啞聲答了一句:“進來。”
溫召掀開棉簾進入營帳,帶進一絲外麵的寒風,吹得帳中圍起的篝火不安的躍動起來。
“侯爺,您找我?”
“也沒什麽要緊事,想問問你,外麵禁衛軍的柴火棉被,餉糧供應可還周全?”
“回稟侯爺,除了糧食不大富餘,柴火棉被倒都還有。畢竟鄰著離寒城,百姓對您很是愛戴,紛紛自願拿出自家棉衣棉被捐入軍中。不遠處又是北冷山,禁衛軍也可以自行砍柴。”
“禁衛軍將士的手是用來拿槍舉劍,衝鋒陷陣的,怎麽能讓他們去砍柴呢!”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溫召麵色半愧半慍,“離寒近年頻受漠兵侵擾,城中青壯大都背井離鄉,老弱守城,自然倉廩不實。如今又起了戰事,便愈發不能為我們的士兵補給後勤了。”
“即便如此,戰士打仗已是辛苦,閑餘的時間還不夠休息養傷,如何能去山上砍柴呢!”侯爺爬滿皺紋的額頭又深深蹙起,“罷,從今日起本侯的營帳就不要再生火了,省出的柴火便留給傷兵營燒水取暖吧。”
“這如何使得!”溫召睜圓了充血的眼睛,“末將適才聽到侯爺聲音嘶啞,似是受寒之症。即便您要蠲柴,也不能從自己帳中來省啊!”
“不妨事,想當年隨著陛下征討北疆,多冷的天沒見過,多重的病症沒熬過,還不是都過來了……”
“可是如今您畢竟上了年紀,不比當年了啊!”溫召又是心急又是心疼,“況且咱們不是已經向刈州發了急報,請求支援糧草物質了嗎,您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朝廷若是真能那麽快撥下糧草物質,我自然不必委屈自己。”侯爺哈了一口白汽在手上,瑟縮著搓了搓,“隻是此番負責押運的是小五,隻怕這中間又要幾許波折了。”
“話說,指名要五殿下押送糧草的,還是侯爺您自己…”溫召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把心一沉,開口問道:“末將敢問侯爺,您為什麽硬要一個不知事的少年辦這種大事呢?”
火苗越來越弱,蠡侯將透著淡淡哀傷的目光緩緩移向溫召,後者似是一驚,連忙跪倒在地上。良久,侯爺突然輕笑一聲,長長歎了口氣,從懷中探出一小張信紙,向溫召遞去。
溫召遲疑片刻,終究耐不住好奇,上前接下書信,細細讀了起來。燃燒殆盡的柴火劈啪作響,營帳中的溫度在緩緩降低。讀完書信的時候,溫召眼中幾乎盈溢的驚惶終於不可抑製的漫散開來。
“是…三殿下的意思?”溫召驚得口吃,“侯爺,您現在…您現在是在為三殿下辦事嗎?”
侯爺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召兒,連你也覺得,我現在是帷兒的人嗎?”
許久未曾聽到蠡侯用這個稱呼呼喚自己,溫召心頭一酸,再度重重跪下:“侯爺恕罪!末將…末將不過憑空揣測,加上上次…上次管家告訴末將,您曾去過一次寰親王府。所以末將才……”
“你素來謹慎,若是沒有實證,自然不會有所揣測。”侯爺對溫召笑得溫柔慈祥,“召兒,我可以告訴你,我從未真心投誠三皇子。此番求陛下差小五來離寒,也隻是為了保護他而已。”
“保護五殿下?末將愚鈍……”
“這些日子我雖不在京中,卻也有人日日將京中的事情通報給我。想對小五下手的,隻怕不止三殿下一方勢力……”
溫召凝眉苦思,仍自不解其意。蠡侯看他想得苦悶,不禁笑了出來。
“好了,皇家的事你又何必操心。與其解那悶葫蘆,倒不如想想有用的事。”侯爺將一張熊皮圍在身上,往榻上一歪,“我且問你,如今離寒戰局,你可有什麽看法?”
溫召將思緒從刈州抽回,強自沉聲答道,“此番…此番南漠來勢洶洶,可以看得出來,這些年來休兵罷戰,他們並沒有閑下心來。尤其這次他們的主將,用兵如神,很是個難對付的角色。可見漠王如今知人善任,野心不小了。”
“是啊,據線人來報,這一次離寒之戰,漠王啟用的是年輕的新將。新將戰老侯,也難怪我們討不到便宜了。”
溫召看著蠡侯蒼老麵容上的無奈笑容,心中便湧起一股酸楚的絞痛:“侯爺何必妄自菲薄,您稱霸北疆的時候,漠國的小皇帝隻怕還沒出世呢!何況誰又想到他們這些年如此狼子野心,苦心練兵,又有壅心草加持,我們難免吃虧……”
“被你說的,漠兵當真是無可匹敵了。”侯爺覷著溫召微紅的麵頰,繼續笑道,“隻是召兒,你說他們既然如此勢強,禹濁河畔三次交戰,一次打平,兩次獲勝。他們又為何不在我們撤回離寒後乘勝追擊,直搗我們的大營呢?”
“這個…或許是那新將仁義,不肯行此狡詐之事?”
“你適才說他狼子野心,怎麽又改口說他仁義了?何況兵不厭詐,乘勝追擊也實在算不得什麽狡詐之事。”
“那麽…或許是他們害怕我們是假意落敗,實則在大營中設下重重埋伏,引誘他們上鉤?”
“若是怕埋伏,派一支先鋒隊跟來探查便是。召兒,你雖是個將軍,卻自幼在蠡府養兵,從未上過戰場。這其間的玄機,你還是看不透徹啊。”
蠡侯眯起眼睛,再度望向幾乎熄滅的火苗,“誠如你所言,漠王此番派出的新將頗為強幹,帶的兵也是個個強健敏捷,一看就是自幼服食過壅心草的精兵。然而有兵如此,他們卻仍然隻在邊境開戰,不敢貿然進犯。那原因隻有一個,就是他們已經把最精幹的兵力展現出來,不過虛張聲勢,震懾衷廷而已。”
“虛張聲勢…侯爺的意思是,他們的兵力其實並不如我們想象中那麽雄厚?”
“你也是個帶兵的,不會不知道,養出一支剽悍的軍隊並非易事。而南漠的壅心草也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若非戰時,隻有王公貴族才能服用。他們這短短十數年間,又去哪裏找那麽多的壅心草,來養出足以吞並大衷的百萬雄師呢?”
“末將原也想不明白,漠國屢屢滋擾離寒,開戰之心路人皆知。可是為什麽大衷派兵來打,他們又隻固守在禹濁河,從不主動挑戰…”溫召的眼睛突然閃出一絲光芒,“既然如此,侯爺何不派人稟報朝廷,撥下兵來,趁此由頭一舉收服南疆!”
“這終究是我的推測,並無漠國中空的實據。”侯爺緩緩搖了搖頭,“而且即便如今真是打敗他們的最好時機,你好好想想,我們朝中的局勢又如何不是一團亂麻呢?”
“皇上已非壯年,儲君又昏聵無能。最有能力的三皇子野心勃勃,奪位之心是公開的秘密。隻怕皇上為了這兩位,已經心力交瘁了吧。”溫召越說越是心寒,“四殿下格局不足,隻知一味擁戴三殿下。而五殿下…按侯爺適才所說,若他也不像之前那般安分的話,那如今衷廷,當真也是一團亂麻了!”
“一個國家最忌諱的就是內亂二字。其實早在離寒生亂之初,陛下便已然洞悉了漠國虛張聲勢的伎倆。所以他並未考慮派最適合的帷兒帶兵,一來大材小用,二來唯恐他再立軍功,撼動東宮地位。奈何帷兒早已被權位衝昏了頭腦,看不清這一層。”蠡侯向溫召投去一個晦澀而冰冷的目光,“召兒,你隻瞧眼下的刈州是一片死水。倘若寰親王府再生事端,那皇上…隻怕就真的要親手料理自己的兒子了。”
“侯爺,您既知寰親王府運數已盡,又在臨行前假意投誠……”溫召的瞳孔顫抖著急劇縮小,“莫非…您是想添一把柴,讓三殿下的火燒得再快些?”
燒得焦黑的柴火發出哢吧一聲脆響,幾點火星孤獨而絕望的飄至空中,很快湮滅。一堆焦炭唯餘中間一點灰白的灰,被掀過棉簾的寒風吹起,在那一小縷蒸騰的空氣中散於無形。
“你也很希望太子能夠即位吧?”蠡侯突然將明亮的目光轉向肅立的溫召,“在侯府的時候我就看得出來,你很喜歡歸螢,是不是?”
溫召的身體瞬間變得僵硬,仿佛冰凍一般,連幾欲衝出喉嚨的聲音也凝在了口中,隻剩下一雙微張的唇,顫抖而滑稽的在帳中冰冷的空氣哈出若有若無的白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