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氶鉞之死
“你怎麽會在這?”
白曉寒輕笑一聲,捋了捋背後長劍的劍穗:“展晤堂一別,溫旗主似乎過得不太好啊。”
“你還有臉提展晤堂?”我冷笑道,“身為尾教一旗之主,竟然做了衷廷皇子的鷹犬,白曉寒,你不要臉不要緊,連命也不想要了嗎?”
“前輩到底是前輩,真是什麽都瞞不過您啊…”
我望著從容大笑的白曉寒,心中無端便生出三分懼怕——他竟然對自己投靠宮幄之事供認不諱,仿佛渾不在意被我知道了一般。
“你不怕我向教主告你叛教?”
“前輩,您這話換了任意一位旗主說與我聽,我都不會覺得好笑。隻是您如今身為大衷太子正妃,又有什麽資格說晚輩叛教呢?”
“我接近宮幬另有目的,你憑什麽與我相提並論?”
“晚輩自然沒有資格。晚輩隻知道,教主並沒有向您交付接近太子的任務吧?”
“罡風旗直隸教主掌管,任何一旗無權涉問。”我冷道,“你怎知教主沒有交付任務給我?”
“前輩巧言善辯,晚輩自愧不如。”白曉寒無奈的搖了搖頭,再度露出一個詭譎的笑容,“那敢問前輩指使手下接近三殿下,又深夜潛入澂郡王府,可也是教主的意思啊?”
我的心猛的一顫:“你這話什麽意思?”
“前輩何須自欺欺人。從給您送飯的宮人沒有按時回宮,再到綠柳街醫館遭人強闖,最後是三殿下帶著人離開澂郡王府後,圍牆邊上的機關被毀。”白曉寒的笑眼露出森寒的光,“恕晚輩之言,您今天的所作所為實在有欠部署。隻怕不光暴露了您自己,就連您埋在三殿下身邊的暗樁,也要連帶遭殃了呢。”
我已心驚到了極處。宮帷果然發現了氶鉞,那麽氶斧呢…眼下他還隻身一人藏在宮帷身邊,他可有危險?
“你來找我,不是就想同我說這些的吧?”
“原來前輩這般果決,並不在意手下的死活。”白曉寒閑閑踱步,忽然立住望向我道:“那麽裴水晴呢,您可也不在乎?”
“——你把水晴怎麽了!”
“裴氏無妨,前輩放心。隻是平日聒噪了些,若非晚輩求情,隻怕四殿下早就做掉她了。”
“你到底想怎麽樣!”
“四殿下既然留她辦事,那她便還有她的價值。”白曉寒的語氣陡然變得淩厲,“隻是前輩屢屢生事,殿下很是惱怒。晚輩好心告知一句,您若再多管閑事,您的朋友便要吃些苦頭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我的確去過澂郡王府,宮幄布下的機關也是我拆的,但我隻是為了見水晴一麵,我不知道那天還有誰去過,我——”
“——不管您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橫豎三殿下是不會放過那個人了。”白曉寒冷道,“四殿下的話我已帶到,前輩萬事,便自求多福吧。”
我還要再說,卻見白曉寒頓時化作了一縷水霧消散在了漆黑的夜色當中。訝異於他古怪遁術的同時,我又不禁為氶鉞心驚。按白曉寒的意思,他已經暴露了,即便段冥此刻以石蟒骨將其召回,他想從寰親王府全身而退,隻怕也非易事。
這一夜睡得很沉,然而卻並不安穩,血腥可怖的夢一個接著一個,夢裏全是氶鉞的臉,或是真誠急迫,或是滿臉血汙。
晨起之後,我便坐立不安的等待著中午宮裏的人。經過了昨天的事,料想宮帷已經知道派人毒我並無用處,該是不會白費力氣了。我等的不是宮帷的人,而是真正奉皇上之命前來送餐食和藥的宮人。畢竟如果他們來時發現我不在,皇上麵前我便是百口莫辯,將來再想留在宮幬身邊幫助宮幡也是難了。
望眼欲穿的等到巳時,我沒有等來宮裏的人,卻出乎意料的等到了氶斧。
他這一次與以往不同,是步履沉重的緩緩從別苑正門進來。他沒有身著夜行服,隻是穿著澂郡王府家丁的常服,看上去普通極了,也憔悴極了。
“屬下拜見旗主。”
我看見他沉重的跪下身去,未等我說話,便徑自扭身從背上取下一柄長劍呈了上來。
“訇襄劍?”我喜出望外,將訇襄劍接到手中愛撫不已。“這劍不是在寰親王府的嗎,氶斧,你哪裏來的?”
“回旗主,氶鉞給我的。”氶斧的語氣不喜不悲,並不能聽出過多的情緒,“他還從三殿下的書房盜出了此次疫症的毒方,叫屬下一並交於旗主。”
我不可置信的從氶斧手中接過一張藥方,略略一看,上麵盡是些我不熟識的藥材。
“氶鉞竟然偷到了這個…”心中隱隱不祥,“他現在人在何處?”
氶斧沒有說話,不知是錯覺還是真的,我似乎看見他伏倒在地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氶斧…你哥現在在哪裏?”
“氶鉞他……”
“段冥召喚他回來了嗎?”
“回稟旗主,氶鉞死了。”
耳朵遽然響起一陣嗡鳴,眼前氶斧的身體顫抖得越來越劇烈,劇烈的似乎他腳下的磚石,身後的院門,乃至蒼白的天空,幹枯的柳枝,都抖成了雜蕪的一片,像是墨盤上的色彩被傾翻,混作一片昏黑,遮蔽了白日裏所有的光。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氶斧哭泣。
回到桃銷樓的時候,眼前的情狀令我暫時緩了激憤——我從未看過桃銷樓如此凋敝寂寥,雖說白日裏一向不如入夜後那般熱鬧,但如今日這般除灑掃小廝之外空無一人的,我還是第一次見。
穿過前堂,回到後樓,迎麵便是一股濃濃的熏醋味道。卻見院子裏人聲紛亂,所有的小廝丫頭們都排著長隊,等待著卓影分發麵罩。
“歸螢,你怎麽回來了?”
宛秋帶著幾個小廝從樓裏出來,一行人手裏拿著水桶拖布,都戴著一如卓影散給大家的厚重麵罩。
“宛秋,段冥呢?”
“他和薩容一早便去西市的疫區救治災民了。”宛秋將我拉到一旁,“你不是說要等到晌午宮裏的人去看過你才能出來的嗎?”
“顧不得他們了。”我急道,“你剛說什麽?段冥和薩容去了西市救人?”
“是啊,你在城外的別苑不知道,這疫情好生厲害,短短數日之內,刈州城裏五十萬百姓,發起症候的竟有六七萬了!尤其以西市最為嚴重,京中大大小小百十醫館,竟無一處配得出能夠化解疫毒的方子,就連禦醫也束手無策!”
“他們當然束手無策,那可是毒仙的毒方。”卓影分完了麵罩,由著丫頭扶著向我們走來,“眼下朝廷擬了廣納天下名醫的英雄帖,已經連夜散到舉國諸城了。朝廷還重啟了舊市口,把死人堆到巷子深處焚化,活人隻要症狀嚴重無力回天的,也一應哄趕進去,苦捱著等死罷了。”
“這和殺人有什麽分別!”我驚怒道,“那段冥和薩容現在去西市,豈不是危險至極?”
“薩容說,她飛岩旗的辛鼇甲可以護她邪祟不侵,而她自己又精通藥理,實在不能眼看著生靈塗炭坐視不理。”宛秋姣好的麵容露出一絲為難,“至於段冥,他說他身強體健,也不能由著薩容隻身一人去西市…哦,他臨走前囑咐我,說如果你回來了,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宛秋在袖口深處掏了許久,方才將石蟒骨放在了我的手中。
“我回來就是找他來拿這個的…”我心煩意亂道,“隻是他既然自己涉入險境,又把它留給我做什麽呢……”
“段冥擔心你,也是情有可原,他——哎,歸螢你去哪啊!”
我抓過卓影手中剩下的一張麵紗,不由分說便衝出了後院。我一路狂奔,剛過長寧街到了西市,便看見了被一圈百姓圍起來的段冥和薩容。兩個人俱是布衣裝束,臉上覆了三層厚重的麵紗,忙著將煮好的酸苦湯藥一碗碗散給叫苦不已的災民。
這條平日喧鬧繁榮的街道似乎被改造成了臨時救治區。原本一方方小販的攤位上,如今被數以百計的災民鋪上了地鋪,各人便各自朝天躺著,仿佛等待著死神的降臨。
空氣裏彌漫著焦糊木炭與湯藥混合的難聞氣味,我就默默的掩著口鼻站在原地,直到薩容身前的災民漸漸散盡,方才向他們走了過去。
“歸螢?”段冥喘著粗氣,看見我便一臉關切的向我跑來,“你怎麽來了,我明明囑咐過宛秋和卓影不讓你來的!”
我無力的搖著頭,眼睛隻怔怔望著不遠處頹唐的坐在地上的薩容,她的臉上汙穢不已,汗水從額頭衝刷出幾條溝壑,滲入臉頰下勒得緊緊的麵紗。
“她的藥隻能延緩症狀,並不能根治疫毒。”段冥順著我的目光望向薩容,語氣憐惜而無奈,“沒有毒方,便是大羅神仙來了也配不出解藥,她這樣苦熬著自己,又有什麽用呢?”
“我有毒方。”
聽見這一句,薩容才回過神來,起身跑到了我的麵前,一把搶過毒方細細研讀。我期待著她的臉上出現喜悅的神色,然而良久,她隻是疲憊的合上了充血的雙眼,緩緩搖了搖頭。
“那藥童經我審問,也吐出了好些。這方子不過是他的精要版本。”薩容眼中噙著淚水,卻倔強的抬著頭不肯讓淚水落下,“都怪我不懂醫術,隻曉得些粗淺藥理。隻憑這個,我還是製不出解藥。”
“把方子給我看看。”
我們三個俱是一驚,不約而同順著聲音望去——這一望不要緊,我和段冥幾乎本能的退後兩步,齊齊抽出了訇襄劍和侓慛劍。
紅衣女子對我們的反應不置可否。她緩緩伸出手來,碧綠如鬼魅般的雙瞳半分不移,隻定定望著薩容疑惑的麵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