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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疫症

  刈州皇城??元武殿


  若非離寒生亂,所有大臣此刻都該是在各自家中,守著爐火,享受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然而皇上急召,誰又敢抱怨一句。


  不但不敢抱怨,便是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皇上憂心邊境,正是氣盛之時,偏生有兩個沒眼色的,在這種時候上奏京中西市風寒頻起,東市民醫糾紛等等瑣事,惹得皇上龍顏震怒,直罵的各人屏息斂氣,再不敢胡亂開口。


  這種時候,也唯有蠡侯,還敢站出來上奏,說出請求皇上收回五皇子帶兵出征南境聖旨這樣的話。


  依照皇上開國以來的舊例,大衷初立,根基不穩,君臣應時刻勤勉,兢兢業業。故而元武殿雖為議事之殿,然夏不得供冰降暑,冬不得生火取暖。以求百官頭腦清醒,慎思篤行。


  此刻殿中的溫度,已然降至了冰點。


  “那依蠡侯所言…”許久,皇上方才開口,不怒自威的聲音在這安靜的大殿中幽幽蕩蕩。“皇五子不宜帶兵,又當選何人呢?”


  “陛下,此番離寒生亂,漠人的籌劃遠比我們事前預測的縝密周詳。”侯爺躬下身體,不卑不亢道,“我朝合該派遣有領兵經驗的將才出征,而不是讓尚且年幼的五殿下前去試煉立功啊!”


  “蠡侯所言在理。”皇上的聲音便如這大殿中的漆金浮雕龍紋柱一般冰冷堅硬,“可是同樣在這元武殿上,日前曾有人進言派寰親王出兵平亂。朕記得也是你極力阻攔,說帷兒雖是將才,然而到底隻是親王。今後再以他為將,使之軍功累累,恐惹東宮動蕩,百官異心。你這數日之間便有兩幅說辭,卻又叫朕如何取舍啊?”


  “陛下息怒。老臣日前確有所言。隻是當時,臣同陛下一樣,並不知道南漠此番來勢洶洶。他們若是虛張聲勢,那我朝隻需派出一位身份貴重之人——哪怕不是五皇子,便是太子殿下,老臣也絕無二話!”侯爺字字擲地有聲,“當日有人進言寰親王出兵,老臣反對,而兵部與刑部上諫派太子與五殿下出兵,老臣則未置可否,這便是緣由所在了。”


  蠡侯再度躬身拜下,隨即緩緩起身。他已是年過七旬之人,如今肅立廷下,仍如狂風之勁鬆,矍鑠而立,無半分塌腰駝背,佝僂老態。


  “老臣今日求陛下收回五殿下出兵之成命。卻也並非自相矛盾,反求陛下派寰親王出兵。”侯爺聲如洪鍾,如神兵利器相擊般錚錚攝人。“老臣請旨,請陛下封老臣為鎮南大將軍,賜我三萬禁衛軍將士,老臣願以一己殘軀,同禁衛軍男兒為大衷戍守邊關!”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就連皇上也不複適才的怨怒淩厲,隻瞪圓了眼睛,定定望著蠡侯老邁而堅定異常的麵孔。


  “蠡侯…”皇上的聲氣弱下幾分,“你已年過古稀,如何受得了帶兵打仗的辛苦——”


  “——陛下多慮了。老臣雖是老驥伏櫪,卻也壯心不已。昔年若非老臣同漠國和談,何來今日北境的太平盛世!禁衛軍一向養在蠡府,又有何人能比老臣更有資格帶領他們!”侯爺朗聲道,“陛下!太子身份尊貴不容有失,寰親王軍功累累不得不忌,五殿下年幼無知不懂兵法。眼下大衷能夠震懾漠人的唯有老臣一人,還請陛下,準老臣所請!”


  侯爺低沉的聲音在這闊大的元武殿回蕩,卻久久不曾消散。便像是他悲壯的決心,震撼心弦,叫人久久不能平靜。


  ——


  在我知道朝廷最後的決定是派侯爺於正月十五領禁衛軍南下離寒,做什麽都是為時已晚了。


  我苦求宮幬許久,他也沒有同意我送侯爺出關的請求。而再次去蠡府,侯爺也以不日大隊人馬便要出征,府中紛亂為由拒絕了我的探望。無奈之下,我也隻好求助同行的溫召,替我好生照顧年邁的侯爺。


  畢竟,他是相當於替宮幡頂下這殺身之禍的。


  正月十五當天巳時,侯爺便披起數十年沒有穿過的戰甲,帶著溫召和三萬禁衛軍將士先行入宮請辭,然後在百姓的一片歡呼中出了刈州的城門。而我被宮幬圈在府中,直至酉時方才來了轎輦,接我入宮赴元宵團圓之宴。


  這一此宴席不比萬壽節人多,便設在了皇上日常的書房宬玄宮。時值歲末,北有寒潮湧入刈州,竟帶起一片來勢洶洶的疫症。短短數日之內,京中已有千餘人染病,患者皆四肢無力,咳嗽不已,重症者更是發熱不退,呼吸困難。而若是身上生出一片片紅色的皰疹,那便是病入膏肓,無力回天了。


  才送別了侯爺,皇上本就興致不高。席間又頻頻來人上報京中各戶大員感染疫症,眾人便愈發煩悶心悸。黎貴妃等後宮嬪妃各自回宮後,氣氛便愈發低沉,簡直憋得人胸口發悶。


  “聽聞此次疫情,最先還是大嫂發現的呢。”宮幄打破沉默,做出一副客氣禮敬的嘴臉,“若非您發現屍身不妥,及時讓丫頭請了仵作查驗,我們隻怕還沒那麽早發現其間的厲害呢!”


  我今日本因侯爺南征氣悶眩暈,正自低聲清著嗓子,聽宮幄對我說話,才欲回話,不想一時卡了嗓子,便連連咳嗽了起來。


  “新婦還看過病人的屍身?”皇上眉頭一皺,聲音便沉下了幾分。“你出身民間,不知忌諱。往後不要再沾染這些,晦氣不說,也免得過了病氣。”


  我一聽皇上不悅,心中一急,愈發咳得滿臉通紅,眼泛淚花。我看見隔席宮幡臉上露出擔憂之色,慌張之際,卻聽宮幬向皇上笑道,“父皇的教誨連兒記下了。父皇放心,疫情一出,兒臣的太子府便焚艾熏醋,嚴防下人進出。時至如今,府中還無一人發症,安全得很。”


  “正是,眼下京中疫症蔓延,最是不太平的時候。兒臣不敢懈怠,已經叫下人嚴加戒備了。”我緩過咳嗽,為免眾人注意到宮幡的神色,便轉首對宮幄笑道,“倒是四殿下要當些心了。您不常回澂郡王府,反而常在寰親王府與禁宮兩下奔走。可須得千萬小心,免得帶了病氣到寰親王府或是宮中啊。”


  “大嫂多慮了。”宮帷忙道,“疫情一出,我府裏便同太子府一般戒備起來,四弟在我這裏,斷然不會有半分不妥。而回宮一路,轎子又蓋得厚實,未進宮門便潑了薑豉湯,自也不會對宮中有所威脅了。”


  “雖說每次走動都有防範,但不走動才是最好的防範。”皇上白了一眼宮幄,“老五雖不成材,在宮裏卻也老實本分。你三哥若沒別的事,往後你也少往寰親王府跑,留在宮裏多教教你五弟道理也是好的。”


  皇上的話不輕不重,宮幄卻已是心驚肉跳,忙站起身來扯出一張笑臉:“父皇教訓的是……”


  “老四懂得的不過是些丹青書法,野史雜詩之流,又能教五弟什麽呢。”宮帷也賠笑道,“倒是在兒臣府中,兒臣能同四弟講些農桑稅務,兵法國策,於他而言,也算是有進益的。”


  “他既非國君,又非儲君,你平白教他這些做什麽?”皇上將酒盞重重一擱,已是發怒了,“各人天賦不同,身份也不同,你可覺得老四是學習國策的料子啊?”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驚得跪在地上。皇上的話再明顯不過,明顯是借宮幄為由頭,譴責宮帷越俎代庖,身在親王之位,卻有胸懷天下的野心。


  “父皇息怒!”宮帷聲音發顫,額間已逼出一行汗水,“兒臣不是這個意思,兒臣……”


  “——父皇,三哥不是這個意思。”卻聽宮幡替宮帷解圍道,“父皇若是指責兒臣一無是處,自然沒有半分錯處。父皇若是指責四哥不務正業,四哥也當認錯。可是三哥勤勉聰慧,為父分憂為國盡忠,若他也有錯,兒臣等便當真沒有立足之地了!”


  “你倒自知。”皇上冷笑一聲,隨即舒了口氣,似是怒火稍減,“好好的元宵佳節,外頭不安生也就罷了,宮裏的一個個也不爭氣……都起來吧,太子親王的,跪成一地像什麽樣子。”


  “五弟尊父敬兄,也擔得一個孝字了…”宮幬邊起身邊賠笑道,“父皇,咱們兄弟幾個雖還不算成器,但到底對你都是一片孝心啊,您——連兒當心!”


  宮幬一聲大叫,連忙攙過起身之後一陣眩暈,軟軟便要倒在地上的我。眾人俱是一驚,我看見宮幡幾欲衝過來扶住我的樣子,心中一亂,便再度歪在宮幬懷中咳了幾聲。


  “這是怎麽了?”


  “大嫂…大嫂她——”


  我看見宮幄一臉驚懼的指著我掩著口鼻的手臂,眾人的目光齊齊向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卻見我寬闊的袖口因為手臂舉起滑下寸許,而露出在外的白皙手腕上,儼然生出了一片紅色的可怖皰疹。


  “連兒…這!”


  “是疫症!”


  我幾乎是下意識的望向宮幡,而在他的臉上,我看見了一如此刻自己臉上的,無可言喻的震驚和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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