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入宮
我想要說些什麽,卻隻是呆呆坐在原處啞然。
蒹葭安排得妥帖,若是我在宮幬不在府中之時同宮幡會麵,被看見不免又落人口實。我如今在這太子府中,內有宮幬糾纏不休,外有帷幄二子虎視眈眈。若想安生留下,繼續探查水晴的消息,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如此,我便隻與關雎蒹葭端坐在房中,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宮幡的事情。
而下人把爛醉如泥的宮幬抬進我的院子裏的時候,已是醜時一刻。
彼時我正同蒹葭圍著炭火守歲,心中祈禱著侯爺和花姨的康健。晚膳油膩,關雎沏了一壺清新淡雅的白菊茶,熏得滿室馨香。而眾人七手八腳將宮幬抬上我的床榻離開之後,也隻剩下一屋子的醃臢酒氣了。
“這…”蒹葭望著鼾聲如雷的宮幬,許久方才歎了一聲,“可當真是委屈姑娘了。”
“如今便覺得委屈,往後的日子又怎麽過呢?”我的心裏並無過多的惱怒和憎惡,隻是對著兩個年輕的女孩淡淡道,“你們今晚也累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關雎還欲說些什麽,卻被蒹葭無聲的拉了回去。二人對視一眼,似乎對我極是憐惜,卻又無法幫助。唯有輕歎著轉身離開了。
炭火劈啪作響,卻壓不住宮幬惱人的鼾聲。我坐在屏風之外的外廳,死活不願踏入內室一步。空氣中的酒氣令人作嘔,我起身打開房門,卻見外麵月光清亮,天空已是一片飄白。
下雪了。
又是雪夜,同初見他時一樣的雪夜。
困倦和疲累壓迫著眼皮,我思緒繁亂,為今夜無處可眠感到苦惱。心中有一絲悔意迅速滋生蔓延——我為什麽要讓薩容把自己送進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我為什麽不求她借助飛岩旗之力為我找尋水晴的下落?
如果我沒有一意孤行,現在是否正在桃銷樓的後院裏,同花姨,宛秋和薩容圍坐在一起談笑飲酒呢?
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副深藏在記憶中的畫麵——除夕夜,和母親吃過年夜飯的我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微信傳來熟悉的視頻呼叫聲,我心中了然,微笑著打開手機。果然看見六宮格裏五張熟悉的笑臉。
水晴,卓影,金碧,楚河,小禮。
“新年快樂呀,大家!”
“螢姐來啦!給螢姐拜年啦!”
“幾點了,你們還不睡…”
“還沒給你這個社長拜年,睡什麽睡!”
“卓影發紅包!”
“——對對對,發紅包,社長發紅包!”
那大概是我這一生中,最美好的瞬間之一了吧。
光陰,總是在這樣呼嘯的風雪之中,無聲無息的消逝。
我要抓住它。
不錯,我不能由著大家變成回憶,我要找回我的朋友,以連歸螢的身份。
求助薩花姨,溫召或者薩容固然可行,可卻隻能讓自己在溫靈的生活裏越陷越深,最後在這個世界留下難以斷絕的羈絆。
我終究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找回我的朋友,哪怕要我身陷太子府中,或者與宮帷宮幄為敵。
我不在乎,我隻想回家。
恍惚間,夜空中突然傳來一絲樂聲。那樂聲嗚嗚咽咽,如縷如絲,令人聞之神傷。
內室宮幬的鼾聲和炭火的劈啪聲似乎在慢慢淡去,整個世界唯餘那婉轉淒涼的笛聲,倚在門邊的我,還有漫天揮揮灑灑的雪。
是宮幡……
我被自己的念頭一驚,可這念頭卻如同在心中紮根了一般愈發篤定。那是無關理智的直覺,我知道,就是他。
身體慢慢忘記了寒冷,我跨步行至廊下,伸手接過一片冰晶似的雪花。那樂聲仍自未絕,雖然幽細微弱,奈何溫靈耳力神通,在這夜深人靜的太子府中聞來也格外清晰。
宮幡,你在想著誰呢?
不管你在想著誰,此刻的我,是在想你的。
……
被關雎叫醒時,我發現自己躺在外廳的圓桌上。陽光透過明紙格外刺眼,顯然已經日上三竿。
“姑娘…”蒹葭看出我的驚惶,及時的壓住我的喊聲,“姑娘勿急,殿下還在裏頭,沒醒呢。”
我細細去聽,果然聽見內室傳來均勻平穩的呼吸聲,不由鬆了一口氣。略略理了理衣衫,移步進到內室,對仍自熟睡的宮幬輕聲道:“殿下,該起了。”
宮幬睡眼惺忪,三層下巴上的一副厚嘴唇咂了又咂,眼睛還未睜開,便迷迷糊糊喚道:“連兒…?”
每次聽宮幬這樣叫,我都暗暗作嘔不止,卻又不得不壓抑下對他的惡心,恭聲道:“殿下,不早了,請起吧。”
宮幬突然睜圓一雙野豬般的黑晶晶的眼睛,猛的坐起身來,呆呆的望了望我,又低頭摸了摸自己隻剩一層的寢衣,驚喜道:“連兒!昨晚我歇在你這兒的?”
我接過蒹葭送進來的宮幬的外裳捧上前去,低低垂首道;“請殿下穿衣。”
宮幬抓住我的手腕一把將我拉至床頭,宿醉的暈眩和晨起的惺忪被狂熱的喜悅衝得一幹二淨,不由分說抱住我的腰笑道,“連兒…那我們,我們可——”
“殿下起來了,奴婢等伺候殿下梳洗!”
我向從屏風後適時趕來的關雎投去一個感激的目光,趁機扭身掙脫了宮幬的糾纏。婢女們跟著關雎魚貫而入,見宮幬與我如此情景,無一不驚得不敢抬頭。
“哎呦殿下,您真是的,不知道咱們娘娘麵皮兒薄嗎?”到底是關雎的反應快,大著膽子向宮幬嬉笑道:“青天白日當著這麽多人,怎麽好問咱們娘娘這樣的話呢?便是有什麽,也該您二位私下親親熱熱的說才是呀!”
宮幬見關雎笑得諂媚,一時也心花怒放,人雖老老實實坐在床前,由著婢女們穿著鞋襪,一雙色眯眯的眼睛卻一刻不離的盯在我的臉上。
“殿下昨日醉得厲害,妾身便伺候殿下安置了。”我草草應道,“蒹葭,還不快去把醒酒湯端上來……”
如此,宮幬便認定了我與他已然同床而眠過,留在我房裏歡天喜地的用過早膳,便被下人催著去前院,換上朝服準備入宮了。臨走前對我仍絮絮囑咐個不停,再三表示,對於我晚間能同他一起去宮裏的萬壽之宴,他十分開心。
午間,果然有奴婢送上了全套太子妃品階的服製冠飾。隨之同來的,還有教導宮中禮儀的老嬤嬤。
“宮幬竟有這樣細膩的心思。”
“不是心思細膩,隻怕殿下是怕陛下不待見您這個民間選上來的太子妃。”蒹葭在我耳旁悄聲道,“姑娘也要當心了。此番入宮,想必皇上不會給您什麽好臉色。咱們須得學好各處禮儀,不要被人抓住什麽把柄才是。”
我聞言一凜,腦中便想到宮幄一張笑裏藏刀的麵孔。一壁由著蒹葭為我盤發添妝,一壁細細聽著嬤嬤的教導。
傍晚時分,關雎一遍一遍擦拭著我額頭沁出的汗水,以免花了花鈿。我被頭上華貴而沉重的首飾壓得脖頸微微酸疼之時,前院終於有人來傳我出發。走出院門,坐上軟轎,行至府門,前方便又是一乘更加精美華貴的宮輦。
我遙遙望向桃花街的方向,心中不免輕歎——好不容易出了府門一次,竟也不能停駐片刻。
上了宮輦,我便全身整肅。抬轎的轎夫很穩,幾乎沒有一點顛簸。不知坐了多久,轎夫才停下腳步,恭聲喚了一聲“到了。”
關雎蒹葭一左一右攙著全身酸麻的我下了轎,天空已然幾近全黑。我看到自己深處一條極長極寬的甬道中,每隔十步便有一盞明亮的朱紅琉璃宮燈,將這長街兩旁的黑色高牆映得愈發肅穆森嚴。
“娘娘。”前方轎夫躬身對我喚了一句,聲音尖細,竟是一名太監,“您已經入宮,前方便是元武殿,今日陛下的萬壽宴,便是在元武殿後的慶頊殿舉行。奴才們隻能送您到此處,前頭自有迎接您的人。”
目送那一行太監抬著宮輦離開後,我便同關雎蒹葭往前頭元武殿的方向走。沒走多久,迎頭便看見身著藏藍色緞繡白蟒品月雙喜紋朝服的宮幄笑著向我走來。
“走快些,沒瞧見太子妃娘娘都到了嗎!”他對著身後兩個躬身垂首疾步而行的家丁低喝,轉首又換上一副笑臉對我道:“嫂嫂貴人來遲,合家可就差著您了!”
“怎麽是你…”我微微蹙眉道,“宮幬呢?”
“大哥正忙著夜宴中的焰火布置呢!此番父皇大壽,大哥好不用心,特地尋了民間的焰火師傅,要為這宮裏的天空添幾簇花朵呢!”
我仍自凝眉,不願多看宮幄的笑臉一眼,便引著關雎蒹葭繼續往前。才欲移步,視線不經意瞟過宮幄身後那一直躬身垂首的家丁。他抬頭目光與我相對時,我便不禁身上一凜。
是錘。
“他們倆…”我做出一副風輕雲淡的腔調,“是什麽人?”
宮幄不想我有此一問,轉首睨了一眼錘和另一個家丁,笑道:“他們是寰親王府得力的小子,此番被三哥帶進宮照應的。原是三哥算著時辰想到嫂嫂要到,便讓他們出來迎接。我怕他們認錯了人,才帶著他們一起來的。”
我略略點頭,不再去看將頭深深垂下的錘,徑自往前走去。宮幄並無因我的冷臉著惱,隻是沉默的的跟了上來。我們繞過元武殿,便見到慶頊殿前烏泱泱等候入殿的文武百官。
“三哥!”身後的宮幄突然朝著人群中一個紫衣身影搖了搖手,“我接到嫂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