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隱文:驚秋
那個紅衣女子要殺我是為了濁月!
刈州城東市桃銷樓
宛秋聽到西廂傳來異常響動的時候不過寅時三刻。
因著連日吃藥的緣故,她的精神已然大受折損。原本乍來桃銷樓就睡得不甚安穩,如今加之藥勁猶存,即便困意再濃,也是依舊頭昏腦漲的難以成眠。
想著底下人終日辛勞,她也舍不得在這時辰叫醒丫頭服侍梳洗,於是便隻好隨意披了件厚實的大氅,歪在貴妃榻上信手揉著自己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此刻乍聞西廂房傳來隱隱窸窣嘈雜的響動,她不由心頭生疑——歸螢最是個打雷也驚不醒的睡美人,這個時辰自該仍在酣甜夢鄉,那這響動又是從何而來,別是哪個貪財好色的小廝瞧著少東家貌美,便要趁人不備行什麽不軌之事吧?
如此想著,宛秋便大著膽子,躡手躡腳往西首走去。卻見前頭一扇房門大敞開來,不是歸螢的臥房又是哪間?細細辯聽,果然是兩個男人竊竊私語的聲音。她緊張的咽了口口水,拔下髻上一支素色琉璃長簪握在手裏便緩步向門邊移去。
“——什麽人!”
心髒差點從喉間跳出來,宛秋驚叫著連連向後躍出數步,直退到通往樓下的樓梯口方才踩到裙角跌坐在地上。順著距離咽喉不過寸許的尖銳劍鋒向後看去——哪裏是什麽小廝,卻是兩個身形極像的蒙麵黑衣男子正怒目注視著自己。兩雙眼睛一前一後瞪得如銅鈴一般,簡直如雙生子一般的相似。
“你們是誰——你們是尾教的人?”
“你都聽到了什麽?”
“我…我沒有……”
“別問了,鉞。不管她聽到什麽,”隻聽後麵的黑衣男子側首對前麵用劍指著自己的男子沉聲道,“兩位旗主此刻危在旦夕,為免橫生枝節,還是盡快除掉她吧。”
宛秋驚懼的看見前麵叫做鉞的男子微一躊躇,神色中膠著的猶豫便緩緩化作了凝結的冰冷。趁著這一瞬的遲疑,她猛的向後一倒,將緊緊握著琉璃簪的手伸向梯間。黑衣男子大驚,搶身便敏捷的將劍跟了上來。
“——做什麽!”
“你們別動!”宛秋一聲清喝,聲音裏仍是掩飾不住的恐懼。“你們若敢殺我,我便將這簪子順著梯口扔下去。屆時驚動了別人,你們想不生枝節也難了!”
“好個賊丫頭,你道我怕了你不成!”
“——住手!”
“斧…?”
一直躲在後麵的那個名喚斧的黑衣男子突然搶身上前一把攔下鉞將欲刺出的劍,卻見他眉頭緊鎖,眼睛定定看著宛秋手中緊緊攥著的那隻簪子。心中思忖:琉璃堅脆易碎,從這五樓十數丈的高處落下必定聲響極大。不說樓下負責晨間清掃的小廝,便是前頭兩座樓隻怕也要一並驚動。若是如此,那於房中兩位旗主的安養便當真不利了。
“你們的旗主可是患了什麽傷病,若是驚動了桃銷樓眾人隻怕不利安養吧?”卻聽眼前這貌美少女仿若窺探到了自己的內心想法一般,聲音直如涓涓細流曼曼入耳。“但你們若能留我性命,大家彼此相安不說,我還可以叫我的大夫幫你們瞧上一瞧……”
“賊丫頭當真刁滑,”喚作鉞的黑衣男子叫罵道,“我們旗主武功蓋世,哪裏用得著你的大夫醫治——”
“——鉞!”斧聽著自己的兄長氣急愈發口無遮攔,連忙厲聲喝止,“還不住口!”
“你們兩個再這樣大喊大叫,便是我什麽都不做,一會兒也要有人上來查看了。”宛秋提醒道,“隻是你們的旗主到底是誰,為何要在我的朋友連歸螢的房中安養?歸螢又在何處,你們難道已經把她殺了嗎?”
隻見兩個原本凶神惡煞的黑衣人乍聞此言,神色俱是一凜,彼此交換了個驚疑的表情。冷光一閃,卻是鉞將劍收回了劍鞘——
“你認得我們旗主?”
“什麽?”宛秋有些不可置信的遲疑,沒有理會一旁連連捅著鉞後背的斧,“你是說歸螢嗎,歸螢就是你們的旗主?”
“你當真認識,你們是什麽朋友——”
“——鉞!”
“自然是極好的朋友。”宛秋急道,“她怎麽了!昨夜找她就聽她出了門,難道一晚上都沒回來?可是…可是在外麵受了傷嗎?”
“正是,我們受旗主傳召連夜前去鏈月山,趕到時兩位已經不省人事了。”鉞上前兩步將宛秋一把拉起道,“不知姑娘是自己人,適才得罪了。”
“姑娘既說與旗主相識,我們自不好為難。”卻見斧亦搶身上前,麵上卻並非如鉞一般的赤誠神色,“隻是旗主如今昏迷未醒,我們又如何能輕易相信姑娘的話呢?”
“歸螢未醒,那麽把她叫醒證實不就是了。”宛秋冷白了斧一眼,又轉首對鉞道,“你們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們到底是不是尾教的人?”
“姑娘說得容易,旗主若能輕易叫醒咱們兄弟二人又何必如此無措。”斧攔住才欲回答宛秋的鉞,“實是二位受傷嚴重,眼下又即將淩晨,我們…我們還有要務在身,實在不能多留——”
“——歸螢受了重傷?怎麽會這樣!”宛秋一急,“那你們還在這裏與我糾纏做什麽,還不快告訴花姨讓她請大夫來看!”
斧鉞兄弟再度對視一眼,麵上盡是混沌的疑惑:“我們並不知道姑娘口中之人與旗主的關係,”斧凝眉搖頭道,“自然也無法輕易將旗主交與她。”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們難道要等到歸螢一命嗚呼才高興嗎?”宛秋愈發氣急,“我是真的想幫助她,你們若不願意旁人知道,盡可將她托付於我,我保證盡心照顧,絕不透露半點風聲!”
“可是……”
“還可是什麽!”宛秋急得小腹發痛,“歸螢內力深厚,便是受了重傷,叫醒個一時半刻想來也沒有問題。再不濟你們不是還有一位旗主,便是叫醒那一位,讓他同我對質分明也好啊!”
斧鉞兄弟再度交換了一個為難的眼神,良久,斧才終於沉肅道,“既然如此,那便麻煩姑娘了。屬下這便去叫旗主,若姑娘所言屬實,我兄弟二人來日自會向旗主請罪。但若兩位旗主都無法喚醒,或是都不認識姑娘,那就請姑娘別怪我們——”
“——若我所言有假,便任憑你們處置。”宛秋麵不改色道,“隻是你既將醜話說在前頭,那我也須得把自己的問題問清楚。回答我,你們和歸螢,到底是不是尾教中人?”
“是。”
不料斧答得如此爽快,宛秋猝不及防通身便如千萬鋼針齊齊紮了一下。
癡癡怔怔,思緒便飄回到十二年前那個噩夢一般的,窮盡她半生歲月都無法忘卻的恐怖夜晚——鎮江城原本寧和靜謐的夜空,半邊都被自己父母家族的鮮血和焚盡自己家宅的熊熊烈火映得通紅。十二年,那刺眼的紅色就像鬼魅,糾纏了自己整整十二年時間,奪走了自己這一生本該最無憂無慮的童年,乃至少年的全部快樂。
幸虧,那一日沒有告訴歸螢,她其實早已洞悉,自己的那個強大而凶殘的仇家就是尾教。
尾教罡風旗的羽翮天王,辟水旗的龍潭仙雲,還有赤炎旗不知名的新晉旗主。
“那你們…不,歸螢,他們是哪一旗的旗主?”
“罡風旗。”斧解釋道,“我們不知道旗主大人真正的名諱。你說的那個名字,屬下也隻是從副旗主口中聽說過而已。姑娘可還有其他問題?”
如周身氣力被盡數抽走,宛秋此刻除了小腹因著藥力隱隱作痛,隻覺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一般。
聽見斧的聲音如千裏之外遙遙傳來,唯有機械而木然的點了點頭。斧似乎對眼前絕色佳人的神態異常有所察覺,卻終究不知該不該問。思忖片刻仍覺不妥,便唯有點了點頭,拉著鉞往房裏去了。
宛秋看著眼前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身影背對著自己緩緩遠去隻覺眼花繚亂,心中卻是無比通明,百感交集,仿若第一次看清了這天旋地轉的,混沌而虛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