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七日之約
“你到底住在哪裏,清楚些!”
“裏四道桃銷樓。”我脫口而出,話音未落,便已悔青了腸子。
“一派胡言!”那為首的將軍喝道,“你才自己是良家女子,如何會住在秦樓楚館之中。你給我老老實實清楚,若有半字虛言,本將軍決不輕饒!”
“官爺恕罪!女子原是…”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不已,腦中突然靈機一動有了對策,隨即楚楚道,“原是刈州附近村益陽人氏,因被東市張員外的公子瞧中入府做了侍妾。前幾日家中幼弟入府看我,因著實在沒見過什麽世麵,一時大呼叫露了醜態,連帶著奴家也跟著遭了相公和公婆的嫌棄。弟弟回家時更是大包裹帶了不少夫家的銀兩衣物,吃食藥材,這下可氣壞了婆婆,她便叫相公…便叫相公將奴家休了賣去了妓院!”
我聽著自己的聲音微弱顫抖,似是蘊著無限委屈。
而那些官兵聽我此言一時亦是沉默不語,為首的將軍雖還眯著眼睛,然而將信將疑俯視著我臉上因為適才哭送甘來在風雪中留下紅腫的淚痕以及因為慌張而再度流出的淚水,似乎亦不由信了幾分。
“大哥…”一旁的官兵附耳對那將軍輕聲道,“前些日子,裏一道張員外家的公子似乎的確納了妾室,雖未置辦宴席,紅燈籠也是在府門上掛了三三夜呢……”
“奴家自入桃銷樓以來,日子便愈發過得艱辛啊…”我盈盈道,“因著有著幾分姿色,客官們便總是格外抬舉些,花媽媽原有心收我做倌人,還賞了後院五樓的屋子與我住。別的姐姐倒還好,那薩容姑娘卻不依了!她不滿奴家恩客盈門,便對奴百般刁難,哄得花姨也誤會了奴,收回了五樓的屋子不,還不再讓奴以倌人之身營生,隻在樓中做那些個後廚劈生柴倒泔桶的粗笨活計。下人們何等有眼色,變著法的折磨奴家討那容姐兒歡心,這不,今日一早還斷了奴家的飯食,隻我這樣下賤的奴婢不配吃樓裏廚房做出來的飯菜,讓我每日做完了活計便自己出來要飯討食,隻是東市何等地界,奴生恐拋頭露麵丟了原來夫家的臉麵,所以隻好夜裏一條條街的出來尋些人家丟棄的冷飯,不想這東市家家都是大戶,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奴一路從裏四道走到這長寧街,才在這巷子裏看見這些殘菜。才要帶些回去,便被官爺們發現了…官爺,奴已知罪,今後再不敢擅動人家的東西,還請官爺們饒過這遭,再給奴一次機會吧!”
如此娓娓道來,那一行人哪裏還有懷疑責問的心思。
男人們本就最見不得美貌的女子受委屈,加之我的故事詳盡真實,細節處處可經推敲。眾人自然無不心酸惻隱,紛紛唏噓感歎起來。
“大哥,這妞兒的確姿色甚美,”一旁那官兵再度對將軍低語道,“您若可憐她的身世,倒不妨將她收回府中獻給太子,豈非大功一件!”
“唔…不成。”那將軍不過略一沉吟,便立即低聲否決道,“換了別家還好,你也聽見了,她她是桃銷樓的,前幾日還得過她家媽媽的抬舉。那花絳棠何許人也,這筆賬豈會算不清楚,如今打壓著這個丫頭不過是礙著新紅倌人姬薩容的鋒芒,等過幾日那牡丹狀元一到,花無百日紅,諒那姬薩容卻又還有幾日風光?等她消停了,這廂花婆子必會重新把這丫頭扶起來做搖錢樹,倘若我們今日貿然收人,來日桃銷樓隻要稍作查探,太子府便是平白惹了麻煩。殿下本就是那般心性,屆時若再傳到陛下耳中,我等豈非成了太子府的千古罪人!”
“是…”那官兵唬得有些結巴,“還是大哥思慮周全,那咱們…咱們還是辦好正事要緊!”
“是了——”那將軍恍若猛然驚醒,隨即正色向我道,“丫頭,你的身世爺們並不關心,本將軍隻問你,今日你從裏四道一路走到長寧街,可曾見過一位身穿白衣,年紀大約十六七歲的公子啊?”
“公子?”我假意疑道,“官爺笑了,這深更半夜的,哪來的什麽白衣公子,莫不是書先生曾的黑白無常吧?”
“什麽胡話!”那將軍不耐煩的喝道,“你隻見沒見過,少那些個沒用的!”
“沒見過。”我斬釘截鐵道,“聽幾位話仿佛是太子殿下府上的官爺,那白衣公子是什麽人啊?敢是太子府遭賊,幾位奉命出來捉拿?不對啊,這夜裏這樣黑,是賊也該穿一身黑才是,如何卻是白衣公子呢——”
“——好了好了!”那將軍打斷道,“既然不曾見過就不要饒舌,耽誤了爺們執行公務,當心太子怪罪下來處置了你!”
我諾諾稱是,那將軍眼見再無可問,掃視著我的身後也不過幾簍爛菜,隻好帶著人轉身走了。我跪在原地,隻覺膝蓋隱隱疼得鑽心。眼睛微微抬起,隻等那些火光消失得遠些才敢起身
“好生厲害啊你!”我被身後突然傳來的叫聲嚇得一震,大腿一軟便跌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我原隻當你是個實心蘿卜,還怕那幾個當兵的幾句問下來你便受不住要招,沒想到你這麽會騙人啊,起謊來一句比一句真,我在裏麵都差點為你抹眼淚了呢!”
“你點聲音!”我壓低著聲音猛扯著他的腿急道,“好不容易打發走了,沒得再被你給喊來就完蛋了!”
“不會不會,他們早走得遠了。”少年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垂首才發現我仍舊坐在地上,立即蹲下將我攙起道,“哎,才誇你幾句,怎的這便經受不住了嗎?”
“誇我…?你這也叫誇我?”我甩開他扶著我的手,冷笑連連道,“我再厲害也比不上你,第一次見麵紅口白牙便來叫人家娘子的!”
“哪裏哪裏,即便叫不得娘子,一聲師父總是叫得的。”那少年笑得開懷,“便是我自幼謊成性,也沒有連姑娘你起謊來一詠三歎的好本事。明明知道是假的,卻怎麽聽怎麽覺得真,這麽算來,你倒是頭一個讓我甘拜下風的呢!”
“——你!”我一時氣結,卻又不知從何罵起,“喂!你到底叫什麽名字啊!好了幫你打發了那些官兵你就要回答我的問題的,別是這會兒又要反悔了吧!”
“哈!好丫頭,當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適才還麵不紅心不跳的謊話連篇,轉臉就義正言辭的來指責別人的不是,當真是有趣極了!”那少年笑得前仰後合,似乎我了什麽極引人發笑的笑話一般。
良久,在我冰塊般的一張麵孔下他才稍微收斂一些,撣了撣肩上的菜屑道,“罷,我雖沒有你的好本事,卻也懂得信守諾言的道理。隻是連姑娘,今日實在算不得什麽好時辰,相信你折騰了一夜必定也乏累的很,不妨咱們就暫別此處,來日尋了晴明氣在相聚品茶敘話可好?”
“什麽晴明氣!”我氣急跳腳道,“你分明就是有心利用才假借推辭,如今見我再無價值,便想找個由頭一把丟開是不是!”
“你這是什麽話,大丈夫一言既出——”
“——不用你一言既出!”我厲聲打斷道,“就知道你心術不正,還不知是如何得罪了太子惹的人家深夜出兵全城搜捕。適才幫你是我不辨是非,今後隻求再不見到閣下尊榮便是萬事大吉了——”
“——七日。”
“…什麽?”
“七日之後,月圓之夜,誠邀連姑娘於鏈月湖邊一聚。”少年的目光凜然不複適才的玩味輕慢,竟已換作一副誠摯無比的神色。“剛才的話是在下不好,無心冒犯,還請姑娘萬勿放在心上。七日之後,在下在鏈月湖邊備茶恭候,還請姑娘務必賞臉。”
“鏈月湖…?”
“不錯,城外十裏鏈月山下的鏈月湖。”少年的目光誠摯依舊,“那裏曾為大衷蠡侯所禁,如今刈州百姓幾乎無人踏足,是方圓百裏內最清淨的所在。隻因在下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無法在此時此刻同連姑娘傾吐肺腑,還請姑娘海涵。屆時鏈月湖邊,在下發誓必定知無不言,再不相瞞。”
黑暗的風雪中,少年的眼神仿佛炯炯發光。
那不是段冥那般盈盈楚楚的晶瑩,而是令人無可抗拒,不得不信的熾焰。我仿佛被那目光攫住了心神,一時喃喃無語,唯有怔怔點了點頭。
少年見我答應,再度綻開那明媚至極,似是足以融化冰雪照亮黑夜的笑容。頭上珠光閃動,便向我深深揖了下去。
“告辭,再會。”
話音未落,他已經轉身跑開,頭也不回的在那巷口一閃而過。我仍舊怔怔未能回神,隻是呆立在原地,看著雪花片片落下,仿若那少年輕盈靈動,如夢境一般短暫停留的雪白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