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初雪
我下意識的將甘來的眼睛一把捂住,自己已是魂飛外。隨即強自鎮靜心神,對著身旁縮作一團的廝們顫聲問道:“怎麽回事,怎麽會這樣——有沒有大夫,花姨呢,姬薩容呢!”
“回姑娘的話——適才的們為您送過飯菜在廊下等著,福大爺出來以後大家一起下樓,沒走了兩步,福大爺…大爺便突然間慘叫一聲,掐著自己的心口吐血不止,不過一會兒工夫便…便已經沒氣了。”廝魂飛外結結巴巴答道,“過幾日南邊的牡丹狀元要來,花姨頭午便往裏五道街去置辦給新姑娘做衣服的布料。容姐兒…容姐兒下午得了傳喚,眼下…已經往公爺府上出局去了!”
“他死前可同你們過什麽?”我垂首再度掃了一眼福臨眼角滲出的黑紅色的血,蹙眉沉肅問道,“還是——他曾吃過或者喝過什麽東西?”
“這個…大爺從您房裏出來後便不大痛快,似乎著什麽…”那廝麵露驚恐神色為難道,“姑娘您不過仗著主母寵愛,作威作福的不給他好臉色,來日定要…定要同容姐兒想了法子對付了您……”
“就這些?再沒別的了嗎!他可吃過什麽,或是喝過什麽不曾——”
“這個……”
“呀!”
“大爺先前帶著咱們幾個去廚房,見了那剛煨好的河豚白子便十分不忿,他…他在桃銷樓這麽多年,都未曾嚐過這東倭特產的滋味,一個奴才娃娃,一個窮酸子並一個狗仗人勢的黃毛丫頭又如何配吃了…”那廝萬分驚恐吞吞吐吐答道,“大爺罷仰頭便吞了一碗,隻他一早親眼瞧見那子負氣離了桃銷樓,眼見是不會回來了的,索性便替他吃了他那一份,別人也覺察不得。福大爺還警告過咱們此事決計不能出去…否則…姑娘,你可千萬別——”
“——窩囊廢!人都已經死了你還怕什麽!”我厲色斥道,“還不快把這裏收拾幹淨了,活著的時候受盡他的欺辱,怎麽如今死了也不敢碰他一碰嗎!”
聽我吩咐,幾個廝便你推我搡極不情願的站出來拖著福臨下樓去了。我心裏愈發後怕,顫抖著便將甘來拉回房間抱到床上,蹲下捧起他的臉驚恐萬分的問道:“甘來,那碗白子你可曾碰過?”
“沒有…我正要動筷,就聽見外麵的聲音同姐姐你跑出去了。”甘來顯是明白我為什麽發問,慘白著一張臉驚魂未定的看著我道,“姐姐,那東西裏有毒是不是,福總管就是被那東西毒死的,是不是——是誰,是誰下的毒,是誰要毒死我們啊!”
心髒遽然緊縮,腦海中唯有一個人的冷豔麵孔——
姬薩容。
仿佛血液瞬間在血管中沸騰蒸發,我恨得幾乎背過氣去。
一定是她。
一定是她不忿昨夜險些在一眾恩客麵前被我掌摑,心生怨毒,麵上裝作一副好心求和的姿態讓我放下戒備,背地卻在贈予我的河豚白子中下毒意欲將我與段冥甘來三人一舉鏟除。
或許是因為事情太過機密凶險;又或許是她怕福臨狠厲不足難以成事,便是那刁奴誤食毒物一命嗚呼,恐怕他咽氣之前也不知自己到底因何而死。倒也幸虧福臨對我不滿,此番竟誤打誤撞做了我和甘來的替死鬼。
如此想來,卻也當真是理昭彰,善惡有報了。
隻是,姬薩容…沒想到那個女人是如此的喪心病狂,竟連避嫌都不顧,就這樣將下了毒的食物直接送到我的房中。倘若今日我和甘來不幸斃命,她便不怕花姨向她問罪索命嗎……
雙手的骨節哢哢作響,想是我的表情過於可怖,甘來扯著我的衣角,輕輕喚了聲我的名字。我這才略微冷靜——不錯,便是如今我心知肚明她的罪行,礙於她如今在桃銷樓的地位,我也無法向她討回半點代價……
轉首再望,卻見甘來一雙惶恐的大眼睛正直直盯著我,仿佛此生再無法在這汙穢的地方安身立命。
惱恨,不甘,唯有閉起嘴巴,吞進自己的肚子裏。
夜色漸濃,空竟緩緩飄下了點點星子般的雪。
這是刈州的初雪。
城門樓上的守衛向下喊著再過一刻便要關閉城門的通告。我捧起懷中的包袱,遲疑不決,眼見前路再不能多走一步,終於萬千不舍的將它放在甘來手中。
“甘來,姐姐隻能送你到這了。”我放下馬車的窗布,最後為甘來緊了緊披風的綢帶,“夜裏冷得很,這車上又沒有暖爐,你怪不怪姐姐這個時辰還要送你出城啊?”
“薩容姑娘已經起了殺心,桃銷樓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險,甘來都懂得。”甘來搖著頭懂事道,“隻是連姐姐,甘來這次回到鄉下娘親身邊自會平安無事,可你還要回到那桃銷樓去,今後每日同她一個屋簷下住著……甘來真的很擔心你啊!”
“放心,姐姐有花媽媽照應,不會有事的。那姬薩容此番未能得手,諒她今後也不敢再有什麽動作。”我撫著甘來的頭溫柔道,“隻是苦了我們甘來,這樣的風雪夜裏,還被人逼得倉皇上路……”
“沒關係的,連姐姐。”甘來輕輕拉過我的手,掃視著地上大大的包裹,“有這許多的點心衣物和銀兩藥材,又有這麽好的馬車,甘來已經很滿足了。”
“傻孩子,這些又算得什麽…”我心酸道,“姐姐就是再想為你多做些什麽,今後怕也是不能了。你回去以後要好好侍奉母親,為她治好舊疾,不要再讓她為你擔心了,知道嗎?”
“嗯!”甘來使勁點了點頭道,“我還會繼續學習段哥哥的功夫和連姐姐的學問,努力變成同你們一樣能夠守護旁人的人!”
“好孩子,果真是我和你段哥哥疼過的孩子!”我讚許道,“今後我們不能時時護著甘來,甘來也要好好照顧自己的娘親,可不能讓我們遠在千裏之外還為你擔心啊!”
“不會的,連姐姐。”甘來明澈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閃爍,良久終於開口問道,“姐姐,段哥哥同你,當真生了很大的氣嗎?”
我未曾料想甘來會問到這個問題,一時有些癡怔起來,緩緩應了一聲:“嗯…”
“你們,不會再和好了嗎?”
“姐姐也不知道啊…”
“姐姐,答應我好不好,”甘來握著我的手微微加緊了力道,語氣鄭重道,“——如果段哥哥不再回桃銷樓找你,你就出去把他尋回來,好嗎?”
“甘來,你——”
“——姑娘,有什麽話快些囑咐吧!”外頭突然傳來車夫的聲音,“戌時已過,城門眼看著便要下鑰了!”
這一聲催促猝不及防,我再忍不住淚意,顫抖著一把將甘來摟在懷中。
“好孩子,你的心思姐姐都明白。”我任由自己的淚水滴滴落在甘來溫暖的頸窩,“來日得空,姐姐必定會去看你的。”
“段哥哥是真心待姐姐好的,甘來看得出來。”甘來在我懷中緊緊摟著我的腰抽噎道,“姐姐,你答應我,一定要把段哥哥找回來,甘來等著你們來日一同來益陽!”
“甘來…”
“姐姐!”
“好…我答應你。”我在黑暗中聲淚俱下,“姐姐答應你,我會去找段哥哥,和他道歉,與他和好如初再一同去益陽看你!”
如此承諾,甘來方漸漸鬆開環住我的手。我最後親了親他的額頭,已是泣不成聲。黑暗中,我踉蹌爬下車去,甘來便一把掀開窗布,淚眼婆娑向我伸出一隻手,我下意識的一把拉住,車子緩緩走起,我不由跑跟著一路追上。眼看前方已到城門之下,守衛一把將我攔下,奈何甘來與我仍舊彼此緊抓著手互不肯放,馬車一時竟也隻有卡在兩扇高許三丈的城門中間,徑自僵持無法前行。
“戌時五刻已到,什麽人在此胡攪蠻纏!”守門兵一左一右推搡著我喝道,“喂!你要麽跟著出城,要麽就立刻放手,若再在此糾纏不休,休怪我等以妨礙公務之罪即刻將你羈押——”
“——官爺!官爺求您通融通融吧,這是我的親弟弟啊…”我轉首再度望向嚎啕大哭的甘來,“甘來!記住姐姐的話,甘來——”
“——姐姐!”
不知誰的手用力一推,我直直向後一倒,坐在了冰冷堅硬的磚石大道上。隻見那馬車也顧不得甘來哭喊得是如何撕心裂肺,徑自短鞭一揮,長驅而去奔向了遠方一片混沌的夜霧。
我顧不得起身,爬在地上哭著把手伸在前方握成一個虛無的圈,然而卻已是徒勞無果,再見不到黑暗中那馬車的影子了。
“還不快些起來,躺在那裏做什麽!”守門兵對我厲聲喝道,“再耽擱下去誤了關城門的時辰,上頭怪罪下來你擔待得起嗎!”
“——兩個大男人這半夜裏為難一個女人,你們上頭的長官便是這樣教你們做事的嗎?”
我與兩個守門兵俱是一驚,抬起朦朧的淚眼,卻是一個白衣少年不知何時靠在高大的城門邊閑閑望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