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段冥
那少年雖然語氣清冷如涓涓細流,卻又仿若泰山壓頂,字字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我驚得呆住,竟一時無法將目光從他臉上離開。卻見他雙頰潤腴,眉清目秀,儼然一副稚氣初脫的清俊相貌,與適才那慍怒沉厚的語氣著實有些違和。
他似是無意一般將手中一把裹著粗麻的劍在身前晃了幾晃,那才要起身發作的嫖客便弱了幾分聲氣,仿佛一時有些怕了,隻在原地扭曲著一張醜陋麵孔滾個不止。
“混賬東西,野驢養的不知高地厚的雜種崽子!你可知…可知爺爺是什麽身份,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膽敢——”
“——我沒有興趣知道你是誰。”那少年打斷道,“不過如果今日你有興致,我倒可以讓你知道知道我們是誰。”
我們?他是他和我嗎?
我一時有些癡怔,卻見那嫖客聽了這一句到底心虛,連忙連滾帶爬的站起身來,卻仍然捂著肚子直不起腰。一雙豪豬般的眼睛怨毒的一來一回瞪視著我們,似乎恨不得用目光在我們身上戳出兩個透明窟窿。
“好子,毛沒長全的德行,逞能出頭的功夫倒學的不差!”嫖客咬著槽牙恨恨道,“今日算你命大,爺爺出門身旁不曾帶個把兄弟。否則…否則非捆了你扒皮抽筋不可!”
“哦?這麽我倒好奇,你家裏出了多少銀子為你雇保買凶?既然這麽硬氣,今日又如何碰巧獨自出門了?”那少年笑道,“怕是瞞著家裏出來鬼混,吃了虧回去也不敢聲張吧?若是如此,今夜我便綁了你在刈州城挨家挨戶的認領一番。看看到底是哪家大員的公子,也好叫你的兄弟快些出來,給你報了今日的仇才好啊!”
我有些想笑,轉念一想終究不甚得宜,到底勉強壓了下去。
卻見那嫖客想是被少年中了心事,一張臉頓時脹成了豬肝色,立在原地咬牙切齒了許久也吭不出聲。而少年似乎仍沒有放過的意思,與我並排而立,把這的廂房門口堵得嚴絲合縫,一步也不肯相讓。
“好…今日算我倒黴,栽在你這賊子身上,爺爺認了!”嫖客也察覺到自己處境尷尬,到底還是不情不願的弱下幾分聲氣。“不過爺爺頂立地,今日之辱斷斷不能作罷!你若真是個好漢,好歹給爺爺報上名頭,他日爺爺養好了身子,必得找你千倍討回!”
“好漢?我但凡是個好漢哪裏還會留你在此聒噪,不過是怕髒了我的劍罷了。”那少年目光一閃,隨即犀利道,“不過今日你想走卻也不難,隻須向這姑娘磕個響頭,再仔仔細細賠禮道歉便是。”
“你!好個下作的賊子!”那嫖客臉色由紅變紫,竭力壓抑著怒火道。“大丈夫可殺不可辱,你的心腸也未免太歹毒了些!”
“少俠,算了…”我也有些難堪,轉頭向那少年誠懇道,“原是我今日——”
“——今日若不道歉,你便休想出這個門。”
少年語氣並不十分肅穆,卻自有一派決絕不可商量的逼人氣勢。
我被打斷話頭,那嫖客也被唬得不敢吭聲,一時扭捏著寬肥的身子支吾不語,但見麵前一雙清冷淩厲目光,到底還是怕得厲害。
良久,終於狠狠啐了一口,顫抖著向我彎下膝蓋,似是蒙受著奇恥大辱一般垂頭咬牙道:“今日原是我酒意上頭,一時糊塗冒犯了姑娘。還請你寬宏大量,饒了這遭吧。”
無端麵上發燙,渾身便有些不自在起來。
我再度扭頭回顧,卻見那少年亦將一雙明澈目光迎向了我,早已不見了適才的犀利冷漠。
見我抿嘴不語,他便微微點了點頭,再度向那嫖客回過頭去,嘴唇微啟,冷冷擠出一個“滾”字。
那嫖客聽聞此言如逢大赦,連忙艱難起身。少年與我一同向後讓出半步,他便來不及整理衣冠,狼狽斜身去了。
我看著空蕩蕩的屋子裏一地的狼藉汙穢,臉上燙的愈發厲害,徑自有些不敢抬頭直視少年的臉孔,一時甚至連一句感謝都不知如何出口來。
“這邊請。”
我猛的抬頭,卻見少年抬了抬手,徑自背身往前走去。
他停至不遠處一間客房前打開房門,便回頭定定向我凝望,似乎對於我並未跟上有些困惑。我終於遲鈍的邁開步子,走進房間經過他時還略微鞠了一躬。
環顧四周,想來這間爽朗整潔的單間便是他所住的客房。雖然簡素質樸,卻也有字房應有的典雅別致。再想他縕袍敝衣的打扮,原來大隱於市,想必也是位有身家的公子,便不由暗暗吃驚,心生敬慕。
“今日之事多謝少俠出手相助,他日定當——”
“——屬下救護不周,還請旗主降罪!”
我幾乎是在轉身的瞬間看見那少年噗通一聲單膝跪倒下去,不由大吃一驚,連忙上前去扶他的胳膊,可是沒想到他的底盤竟如此穩健,諒我如何拉扯都是紋絲不動。
“少俠?少俠!你這是幹什麽——”我一壁徒勞的拉著少年的胳膊一壁慌張道,“原該是我向你行禮答謝的,怎麽你倒拜起我來了…你快起來,快起來啊!”
“屬下不敢,請旗主息怒!”少年聽了我的話不但沒有起身,反而一臉驚懼的連連叩拜下去,“屬下實在不知道您會在這桃銷樓,也不曾想過會有狂徒膽敢冒犯您。讓您受了如此屈辱,屬下合該千刀萬剮,還請旗主責罰!”
拉扯間,我突然想起溫召與花姨曾對我提起過溫靈有過什麽尾教的旗主身份,似乎是…罡風旗。
不錯,我恍然大悟,這少年必是溫靈舊日的手下,不知事情原委才會將我認作了她。我心下為難,但見那少年口裏仍舊請罪不止,不由愈發亂了心智。
“我不是溫靈!”
悔意未及話音落地便攫住了心口。少年頓時定在原地,一雙抬起注視著我的大眼睛閃爍著困惑的光芒,似乎對自己聽見的話不可置信。
良久,我才重新整理好了情緒,躲避著他的目光躊躇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是你的旗主,溫靈…隻是,怎麽呢…”
“旗主…?”
我正搜腸刮肚冥思苦想著怎樣編造一套不顯得古怪離奇的謊言,驀然卻又瞥見了少年那雙晶亮閃動的眼睛,我略微一怔,便無端想起了莫雲俠,那個有著我此生所見到的最漂亮,最攝人心魄的眼睛的男人。
與莫雲俠靜若深海的眼睛不同,這個少年的眸子卻似山林間涓涓流淌的明澈溪澗,靈動如水,無言間便勝似千言萬語。
我艱難的從他的臉上將目光收回,緩緩歎了一口氣,無端便再沒有了編造隱瞞的欲望。那是某種不可言的感覺,冥冥中似乎在告訴我,對他,不能欺騙。
“我不是溫靈,我叫連歸螢。”我聲氣極弱卻字字清楚道,“你可能不會相信,在你麵前的的確是溫靈的身體,可是此刻這身體中的靈魂,卻並不是她。”
岑寂。我們彼此無言,四目相對了良久。
如夢似幻的,當晶瑩的淚水真的從少年的眼眶中落下時,我才遲鈍的意識到那並不是錯覺的光影或水霧。我彎腰去扶,這一次他沒有抵抗。相反的,他的力氣好像已經不知何時從他的身體中抽了出去,隻是安靜的,木然的,由著我將他肌肉堅實的背脊板直。
“旗主…我是段冥啊。”少年的聲線輕細柔和,像是此刻他麵頰上將斷未斷的淚痕。
“您…不記得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