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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哀怒

  回到院之時已然入夜,繁星明亮,卻仍舊照不清從花園回來的路。


  濁月行至半路便昏厥了過去,而我的頭也眩暈的厲害,磕磕絆絆一路由人攙扶直到床上。府醫早已得了消息守在房中,急急替我看過臂上的擦傷便取了陶罐吸出汙血,又喂我服下許多大大的藥丸方才舒了口氣。


  侯爺便是在府醫擬好方子命下人抓藥煎下時,皺緊了眉頭匆匆掀簾而入的。


  “這才安好了幾日,傷得可嚴重嗎!大夫?”


  “回稟侯爺,姑娘今傍晚突遇刺客,血逆驚風,舊傷崩裂,情況著實不太好…”府醫冷汗涔涔道,“——加之又受了箭傷……”


  “又受傷了?”侯爺驚怒交加,陡然揚起聲調道,“很嚴重嗎!你不中用,來人,快去請耿禦醫來——”


  “侯爺不要勞師動眾…”我虛弱勸道,“不過是擦傷了些皮肉,不打緊的……”


  “歸螢,原來你醒著,如何,頭暈嗎?那些傷口疼得厲害嗎?”侯爺搶身坐在我床前,轉身一臉急切道,“你來,連姑娘到底怎麽了?”


  “回稟侯爺,連姑娘沒有直接中箭,故而傷勢無礙。不過經臣查看,那箭上卻是淬了劇毒的,姑娘被擦傷,自然感染了些許毒性……”府醫覷著侯爺神色驚變,立即補充道,“不過臣已經及時幫姑娘把毒血吸出,幸而未及心脈,有驚無險,並無大礙。”


  “混賬!什麽人心思如此歹毒,膽敢潛入侯府,還意欲狠下殺手!”侯爺怒不可遏,將手中的檀木珠串捏得咯咯作響道,“禁衛軍何在!凶徒近日接連入侵,你們是怎麽為本侯守衛侯府的!”


  “侯爺息怒!”外頭輪值的府兵聞聲即刻跪下道,“是卑職等守衛侯府不周,溫將軍聽聞了此事,此刻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


  “侯爺…”侯爺還欲再罵,但見我拉住了他的衣角,轉而握住了我虛弱冰冷的手。我的眩暈還未減緩,隻覺身體裏的血液仿若凝固一般,半晌方艱難道,“……濁,濁月。”


  “你放心,她的傷雖比你重些,卻也有府醫及時醫治了。她素來體健,想來不會有事的。”侯爺安慰過我,轉而垂下頭憤憤道,“那丫頭也著實是無用,原以為她會些功夫,便能護你周全。如今遇到刺客,卻是派不上半點用處!”


  “侯爺…您錯了,今日若無濁月拚命守護,為我擋下致命一箭,隻怕…隻怕我——”


  “好了好了,你身子尚虛,就不要急著為她分辯了。”侯爺將手輕放在我的額頭,心疼道,“這樣燙,必是受了驚嚇的緣故。我若真處置了濁月,一時間,你身邊倒連個知冷知熱侍疾的都沒有了。”


  “侯爺……”


  “我知道——”侯爺安撫的將我急於支起的上身按回床上,“那丫頭我暫且留著,隻是她一人不周全,往後還須得再加派些人手,在你身邊伺候——”


  “——回稟侯爺,溫將軍已到。”一個府兵進門跪地道,“此刻正跪在院子裏請罪,侯爺…要見嗎?”


  不知是話被打斷還是不滿禁衛軍防衛失當,侯爺似乎有些氣惱的沉沉呼出一口氣,低低喚了一聲進來。


  那府兵得令而出,不過片刻便再度掀簾而入,卻見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個身材高大,通身甲胄的健碩男子。


  第一次與溫召這樣近的距離,然而我卻躺在榻上,又有床簾阻隔視線,模模糊糊瞧不真切他的樣子。溫召進了暖閣便跪在炭盆邊上,略向簾內掃了一眼,便拱手低下頭去,再沒有一句言語。


  “刺客可抓到了?”


  侯爺不過簡短一句,那溫召便似乎受了極大的申飭一般,似有萬分忍辱般重重磕下頭去,沉聲道:“末將不力,得到消息後便立即著人全府搜查,然而為時已晚,教那凶徒…逃脫了。”


  “逃了?”


  “請侯爺降罪。”


  空氣有一瞬的凝滯,溫召磕下的頭似有千斤,垂在地上執拗的不肯抬起,侯爺緩緩眯起眼睛,咬住的牙關與攥緊的珠串此起彼伏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滿屋子的府醫藥童,侍婢府兵見侯爺與大將軍俱是緘默不語,哪裏敢放出半點聲氣,隻有屏息斂氣立在原處,似乎都恨不得立時三刻化作了木石才好。


  一聲清脆的爆響,隨即是劈劈啪啪仿佛珠子落地般的聲音。我轉頭望去,卻是侯爺手上攥得太緊,串珠的玉線被檀木磨裂,珠子便一顆顆落將下來。


  “侯爺息怒!”一顆珠子滾到溫召眼前,他惶恐的迎向侯爺不可捉摸的目光,“今夜之事純屬末將之責,還請侯爺嚴加責罰,萬勿氣壞了您自己的身子啊!”


  “溫召,自今夜起,加派守衛內苑的人手,尤其是連姑娘的院落。”侯爺顫抖著閉起雙眼,似乎做出什麽極重要的決定,隨即睜眼決絕道,“自明日起,大營禁衛軍全線戒備,蠡府恢複舊年日夜團練操演的慣例。”


  一言既出,無人不驚。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的看著侯爺平靜如死水一般的麵孔,驚得不知該作何反應。還是溫召最先反應過來,連聲重重磕下頭去。


  “侯爺三思啊!蠡府禁衛軍忠勇依舊,今夜之事都是末將排布不周!”溫召顫聲求道,“不讓咱們練兵,那是舊年的聖旨,您萬萬不要因為惱了末將開罪皇上啊!”


  “忠勇…兵將失了銳氣,剩下一腔忠勇又有何用?溫召,今夜之事,加之早前盜寶之事,都不是你的錯…原是這些年我一味退而求存,以為他們會就此罷手。”侯爺一字一句的極輕,卻字字入心,引人悲愴,“可是偏偏有人不肯放過,盜竊不成,如今還動起了殺人害命的心思…權勢恩寵從來不是本侯所求,可若是他們以為我蠡府已經弱勢到可以隨意欺淩,便當真是打錯了算盤!練兵之事我自會向皇上稟明,你隻管辦下去便是。”


  “侯爺——”


  “夜已深,溫將軍男兒之身久留於此怕是多有不便。”侯爺的口吻毋庸置疑,“明日你還要親自操練禁衛軍,諸事繁雜,若是沒別的事還是早些回大營安置吧!”


  話已至此,溫召心知不可再勸,隻好再度拜下,問了安之後起身離去了。眾人何等機敏,見侯爺支走了大將軍,也紛紛請安告辭。適才擠滿了人的暖閣瞬而安靜下來,隻有鬆香炭不時爆出點點火星的細微聲響。


  侯爺無話,隻是拿起我的手握住不放。


  我雖暈眩未褪,心裏卻十分明白侯爺此刻所想。我素無仇家,這次遇襲,最大的可能就是衝著侯爺來的,如今朝野半數臣子傾向三皇**帷,作為宮幬一流官爵最大的人物,侯爺無疑首當其衝,最是招人忌憚。近日侯府又是這般的不太平,卻叫這個已經年過古稀的老人,如何不悲愴心死。


  “歸螢,對不住……”


  良久,這句話似乎在我的腦海揮散不去一般縈繞糾結。我心疼的看著侯爺額間蒼老的褶皺,卻無論如何想不到一句安慰的話。隻有勉力將那相握的手,握得緊些,再緊些……


  接下來的半月裏,原本清淨的院便陸陸續續添了許多的家丁和侍女。


  濁月將活計一件件安排下去,自己也得了空閑,整日守在床邊同我話解悶。


  饒是這般,我仍然覺得這日子過得愈發拘束,不得半刻鬆泛。侯爺恢複了一開始宮裏禦醫每日兩次的請脈,湯水藥膳更是每日流水般的送到床前。我被剝奪了走出這院的權利,平日裏唯一的消遣,就是午後出了屋子在院子的太陽底下看著侯爺每日換著花樣送進來的戲班雜耍團,咿咿呀呀的,還沒有每日遙遙傳來的士兵操練聲好聽。


  而我,自是無福到外苑大營親眼一觀千萬將士嚴陣而列的盛景的。


  聽濁月,就連這院外每日也有數十隊府兵日夜輪番不間斷的巡邏守衛。到飲食湯藥,炭火衣物;大到出入奴仆,禦醫藝人,都要經過嚴格的檢查。侯爺此次顯是極度重視,再容不得有半分馬虎。


  這種種安排下來倒是周全,卻難為了我終日困在房裏,連重新做好的風箏都不能再拿去花園放起。日日養尊處優下來,我也漸漸習慣了作為一個衷國官宦人家內閣女子的起居生活。比如釵環發式,衣著用料,看著濁月為我收拾也能學得一二。


  倒是女工這一塊上,我叫下人尋了最珍奇上好的鎮江軟金蠶絲,日日在手上琢磨個不夠。


  消遣之餘,我也會同濁月回憶當日遇刺的點點滴滴。那日情形實在過於凶險,我們都不及細細記下所有的蛛絲馬跡。


  然而我絕對忘不掉轉身望去的那一幕——金光一閃,飛箭在射中濁月的前一秒被氣流寸勁打落,分明是還有高人在暗中窺伺,在最危急的一刻出手相救。


  然而事情過於蹊蹺,刺客到底如何知道了我的存在,他的目的到底是侯爺還是我?又有誰的功夫如此高強,可以不用實體暗器相擊便震散了飛箭的力道?而那人又是為什麽隻擋下了射向濁月的箭?

  難道是知道我身懷武功,故意將我留在險境,意欲激發潛在我體內不知如何運行的內力?

  想不明白,亦無從查起。濁月見我苦思冥想,手臂上吊著石膏繃帶仍每每對我柔聲安慰。我心知她是好意,傷勢比我重那許多仍在出言勸解,少不得強展笑顏,振作了精神,暫且將那些理不清楚的懸案放在一邊,不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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