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隱文:水晴的求助
簡簡一句,卻蘊著無限森寒。仿佛其間隱蔽著萬千機鋒,隻待自己一句不慎,便萬箭齊發將自己打成靶篩。
“回…回稟侯爺,末將是…是從前聽溫召提起過,才揣測您——”
“——混賬!”猝不及防的雷霆之怒,隻吼得宵遙雙手一軟倒在榻上。他抬頭望去,卻是生平第一次見到侯爺橫眉倒豎,一張麵孔板的青紫,仿佛恨不得立時生吞活人一般瞪著自己。“好個奸賊!居心叵測暗查我侯府大將軍的來曆不,連皇上的秘寶都這般了如指掌,你可知此物何等機密,世間除皇上與本侯之外隻怕再無人知曉!縱然溫將軍入府多年忠心耿耿,本侯又何曾對他提過隻言片語!你謊話連篇,如今自將揭穿,依本侯看,你才是那個潛入侯府,別有用心之人!”
“侯爺!侯爺明鑒…屬下,屬下不敢欺瞞侯爺啊!實在是…”宵遙汗濕重衣,隻覺一顆心七上八下將將要跳出喉嚨。急急思忖一番仍覺明不妥,顫聲心虛道,“實在是屬下一時忘了是聽何人所言,不及細想才錯了話啊!隻是…隻是即便此事不是溫召告知末將,他也決計心知侯爺不少秘密,侯爺,您留這樣一個人在您的府營,內苑裏又養著他的細作賊人,末將著實怕您屆時會吃了他們的大虧啊——”
“——你還敢妄言!”侯爺一巴掌摑下,他雖年歲已老卻也勁力不消,直扇得宵遙臉上如烈焰炙烤一般。“溫將軍自清清白白入我侯府,為國更是立下不世之功!連姑娘雖身懷內力不假,卻是實實在在的失了記憶。她在府裏的第一日本侯就指派了行家看顧她的行走坐臥一言一行,是做戲圖謀的險惡賊人還是忘記武功的良家少女,這許久以來,你便比本侯看得還真切嗎!”
“不可能…這不可能啊侯爺!隻要懂武,內力再高的人,步態也不能完全仿作常人啊……”宵遙支起上身顫抖著拉住侯爺的衣角,一臉不可置信道,“侯爺,您派去監視連氏的人是否可信,會不會也是溫召和她的——”
話未完,臉上又劈下重重一掌。宵遙未曾防備,狠狠摔回了榻裏。一時隻覺眼冒金星,旋地轉,再不出完整一句話來。
“當真是瘋魔了,如你所言,除你之外本侯身邊便再無可信之人了嗎!”侯爺撣了撣被宵遙抓皺的衣衫,怒極反笑道,“本侯也是老糊塗,竟聽你魔障胡言這許多日子,一度對溫將軍生了疑心,你也該慶幸他禦下寬仁,若是換做本侯,絕計不會區區五十杖便輕饒了你!”
“侯爺,侯爺!您不能不信末將啊!”宵遙驚懼到了極處,竟嚎啕大哭起來。“那溫召自您封末將為禁衛軍副將以來便對末將百般忌憚,萬般彈壓!末將已得您寵信,家中又除了一個幼弟再無旁人需要供養,試問能有多大野心,又有什麽理由誣陷旁人啊!”
“一個人想要作惡,還需要什麽理由。你才教給本侯的道理,怎麽這麽快自己便忘了嗎?”侯爺再無耐心,轉身徑直走到營帳門前,立住腳步頭也不回道,“禁衛軍副將…你狹隘陰險,不敬主將,如何擔得起副將之職?自明日起,你自行向溫將軍請辭,滾出蠡府大營,再也不要讓本侯看見你這張可憎麵孔!”
蠡侯掀簾出帳,大步而去。許久才聽得身後帳內傳來淒厲哀嚎,不由心生煩悶,腳下愈發走得風聲呼呼。
此刻他的心裏不是溫召,不是歸螢,甚至不是適才帳裏宵遙那張尖瘦扭曲的臉孔。烏雲蔽月,夜風寒凜,他的思緒飄忽不定,瞬而飄回十二年前的那個同樣月色慘淡的夜晚。那一年,他還是他,可刈州卻並不是如今的刈州。這裏不是大衷的國都,而是當年身為漠國附屬國的初國的皇城。
那一夜,他親自率兵入宮斬殺了初國國君,並為如今聖上獻上了初國的鎮國之寶《召靈歌》。傳聞這是上古神朱雀遺留在北初的至寶,有著為初國後人實現心願的神力。然而初國數千年來一直黯淡不見顯赫,就連國君都在鐵蹄踏入刈州之時命喪自己劍下。
當年皇上捧著那一方金盒,獨自在血鏽未幹的初宮裏琢磨了一一夜。終究在第二清晨索然無味的踏出殿門,將那所謂的神之寶隨手交付給了身為滅初大將的自己。之所以不將那荒唐的東西丟棄,不過是忌憚傳它能為初國溫氏實現心願罷了。
而初朝不過漠邊國,皇城之內幾乎家家姓溫,就連當年流離刈州街頭幾乎餓死被自己救下的少年亦是如此。這也是這麽多年過去溫召他成人成材,忠心耿耿卻始終不曾知曉這件溫氏鎮國之寶的存在並且就在侯府的原因。
畢竟,他姓溫。畢竟,他那為侯府,為大衷鞠躬盡瘁的身軀裏仍然留著前初遺民的血。這就意味著此生即便本事再強,建功再多,他也不會成為大衷王朝千古留名的將領,不會在這片最是忌諱溫姓的刈州土地上建功立業,封侯拜相。
惋惜,實在惋惜。
然而惋惜之餘,更多的卻是驚懼,是後怕。即便身為蠡侯,他還會怕;正因他是蠡侯,他才更會害怕。他怕那一夜《召靈歌》如若當真被那女賊盜走,皇上對他這個蠡侯多年的信任還能不能保住;溫召的命還能不能保住;這個建立不久,初初嚐到富足太平滋味的國家的安定還能不能保住?
一陣陰風,蠡侯瑟縮了略顯單薄的身體。不敢想象,實在不敢想象。幸虧沒有得手,幸虧這府裏還有忠於自己得力的人……
“拜見侯爺!”
冷不防身後一聲利落誇張的喊叫,著實驚得不。蠡侯轉過身來,隻覺身上被這兩個愣頭兵吼出一層薄薄冷汗,不由心下愈發煩躁,不耐道:“何事大呼叫,不曉得你們將軍規矩重,要是破了宵禁仔細軍杖處置!”
“侯爺恕罪,侯爺恕罪!”兩個兵忙不迭跪下求饒,似是怕極了的樣子。“的原不是大營裏的兵,平日不過在侯府大門當差。不知府營有規矩,求侯爺饒恕啊!”
“罷了,快些起來。宵遙那般哭搶地都沒驚動的巡邏兵,沒得再叫你們求了來…”侯爺素不喜自己府中兵士家丁言行猥衰,見了這兩個守門兵這般軟語討饒便愈發有氣。“既是門童,這大半夜不好好守門當差,卻來這大營裏亂轉什麽?”
“回侯爺的話,的原也知道不該擅離職守。隻是那悍婦實在難纏,一味的撒潑耍賴…”守門兵一臉苦相,卻又絮絮沒個條理。“這是實在無法,才想著來請溫將軍給拿個主意啊!”
“什麽悍婦,你仔細些,”侯爺沒好氣道,“話都回不明白,還想請示什麽!”
“是了…是一個乞婆模樣的婦人,呃…渾身的醃臢臭氣,臉黑得瞧不清模樣,令人好不討厭…”那守門兵受了重話,愈發慌得結巴,“入夜便在府門糾纏,口裏的話的也聽不清個數,好像要找什麽人,什麽…鬼影兒的,直到現在也不肯離開。”
“什麽人啊鬼的,一個瘋婆罷了,或尋了人家,或給點飯食打發了便是。這種事也要溫將軍拿主意,怕不是要把人家累死。”侯爺眉頭緊皺,愈發嗔怪不止,“那瘋婆在府外頭亂晃,你們便來大營裏亂晃,敢情你們也傻了不成!”
“的不傻!不傻的!隻不過是都沒來過這外苑大營,也尋不著個問路的,才轉到了這裏。”守門兵漲紅了臉急急分辯道,“哎,那侯爺又有什麽要緊事,都這個時辰了還沒安置,身邊也不帶個人——”
“——沒規矩,本侯何時何地有何事還要特地告知你們嗎!幹好自己的差事就是了,旁的莫要多問!”侯爺斥道,“那瘋婆可報了姓名,或者還有什麽別的話嗎?”
“她話顛三倒怪,別的倒也實在聽不出什麽…”那守門兵撓頭道,“哦,的記得她過,好像叫什麽……裴水晴的。”
“裴…沒聽過。”侯爺略一沉吟,隨即繼續道,“你們快些回去打發了,無事少來叨擾溫將軍,自己當差機靈著點!”
“是了是了!”守門兵如逢大赦,歡欣道,“侯爺您也當心著點,的這就回去了!”
“還有,管住嘴巴,今夜那瘋婆的事別亂嚷,見到本侯的事也不許聲張。”侯爺壓低了聲音唬道,“侯府人多,清淨是最要緊的。倘若本侯來日在外頭聽了什麽閑話,你們可仔細著!”
“是是是,的們本就是把門兒的,如何會把不住自己這張嘴呢。”守門兵賠笑道,“您隻把心擱肚子裏,的先行一步。”
侯爺目送著兩人身影急急去了,方才輕輕歎了口氣。他再度仰首,卻見月亮依舊藏得老深,映出黑雲一圈銀白色的光影。不知是被宵遙的話壞了心情,還是覺得那個瘋婆事有蹊蹺。他輕輕晃了晃頭,始終覺得胸腔有些窒悶。不願多想,便繼續向前,踏著秋夜的涼風往內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