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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隱文:頤雲齋

  刈州城西市?蠡府內苑

  日光西斜,已是黃昏時分。


  許是連綿多日的陰雨終於放晴,今日鏈月山邊竟斜倚著片片火燒雲,映得巍峨的刈州皇城愈發黃金滿地,錦繡繁華。就連西市街坊盈盈萬家也紛紛掛起點點燈火,集市的人漸漸多起來,少年伴佳人,黃發戲垂髫。不盡的歲靜民和,怡然自樂。


  而這**肅穆的蠡侯府,便是喧囂的平民西市裏唯一一幢官家大宅。即便是放在雕欄玉砌,寸土寸金的東市,也當屬富麗堂皇之最。金燦燦的夕陽之下,此刻府院的靜謐與外街的人聲鼎沸實在有些格格不入。


  然而即便如此,也沒有人會覺得奇怪,蠡侯雖權傾朝野,替皇家統領著禁軍萬人。可是侯府裏原本日夜不斷的兵士操練之聲,卻已是許久不曾響起。而這其中緣由,自不是西市平民百姓能夠知曉。就仿若集市的喧囂與侯府的岑寂,一邊是家常過日子的恬淡安閑,一邊是朝堂為人臣的權更寵迭。自是相別雲泥,不可同日而語了。


  侯府內苑相比尚有禁軍守衛出入的外苑便顯得愈發死氣沉沉。雖已時至黃昏,向來勤勉於政務的蠡侯卻仍尚未歸府。庭院廊閣,一片靜謐,時有下人並排而過,卻也謹守本分,匆匆無言。


  卻見此刻遍灑黃金夕陽的甬道之上,一名身形瘦削的戎裝男子正徐徐而行,雖孤身垂首,麵上卻意氣風發,難掩得意神色。


  向前望去,卻已到了蠡侯書房頤雲齋的角門。他停住腳步,隔著門童向院裏望去,唯見一片寧靜,並無旁人。


  “拜見宵遙將軍。”兩個門童拱手施禮,一臉諂媚。


  宵遙新官上任不過數日,平日身在軍營,紀律嚴明,雖升了侯府禁衛軍副將,卻也鮮少有人拜賀。如今在這王府內苑乍然聽了下人如此稱喚自己,不免心花怒放,卻又不肯露了得意,勉強斂了神色,低低“哦”了一聲。


  “宵副將常日在外院奔忙,的們卻在內苑侍候,這整日不得相見,還未恭喜將軍升官大喜。”門童齜牙作揖不斷,“還不知您此番來侯爺書房,有何貴幹呢?”


  “溫將軍遣我來取侯爺一書公文,爾等無需多問。”宵遙從腰間取下將軍令牌,自覺神氣無比,腔調愈發端得方正。“讓開。”


  “是——那不妨礙宵副將公務,的就在外麵,您有什麽需要知會一句便是。”門童開了門,一左一右躬下腰去。宵遙頓了片刻,收回令牌,這才撣了撣袖,昂首大步跨進院閣。


  進院一眼望去,便是滿目奇觀異景。


  宵遙不禁看得呆了,世上竟有如此精巧別致的庭院,外圍是一圈瀟瀟翠竹,一彎溪澗玉石子鋪就的徑直通內裏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坪。雖是秋末,草坪裏還植著幾株蘭草,幽香盈盈熏籠著假山奇石。微微側目,竟看到迎麵聘婷婀娜走來兩隻仙鶴,神情閑適,乍見了生人也並無懼色,隻略撲閃兩下翅膀,又閑閑踱向了假山後側。


  宵遙不敢停滯,強自斂了心神,直直走入書房。開門而入,卻見屋內也是一室的珠玉玲瓏。迎麵海棠木雲紋座椅上方掛著一方匾額,題的是“萬世奇功”四字。西廂掀開青黛色蘭紋紗帳,隻是隻是簡簡單單一方睡榻,榻前搭著件灰鼠皮雁翎氅衣,方桌上籠了淡淡檀香。


  宵遙徑直走向東廂,終見了溫將軍口中的紅梨木福壽雲紋的高大書架子,此處雖已沒了檀香,卻能依稀聞見一股更加濃重的甜甜梨木香,混雜著書頁氣息,絲絲縷縷沁人心脾。


  書架子自上到下,或薄或厚的藏書不下千本。宵遙不假思索,上前翻找起來。隻記得將軍囑咐,他此次要拿的信箋藏在一本名為“瀛洲奇錄”的書中,找到之後絕不得私看,火速上交。


  他心裏想著,手上動作愈發麻利。這好歹是升任副將後將軍交派給他的第一份差事,務必辦得幹脆妥當,才能得將軍歡心,來日才有機會,在侯爺跟前效力……


  轉眼一炷香時辰已過,正當不耐煩之時,他終於翻到了那本“瀛洲奇錄”,不免精神一振,隨即起身欲回軍營複命。


  正欲出門,轉念邪思頓起,緩緩掏出信箋,心中暗忖:我自入侯府大營,論資曆原比那溫召高出許多,可自那賊子入府,事事壓我一頭。他不過幾年便封了將軍,我在他手下摸爬滾打這許久才晉了個區區副將,到底,還不是鞍前馬後為他辦事。倒不如趁此機會越過他去,自己先看過密信,為侯爺辦了差事,若能自此得侯爺青眼,自然青雲直上。即便自己辦不了這信箋中所提之事,想來溫將軍也發現不了。


  既然如此,此時不看更待何時?

  宵遙越想越起興,看過左右,卻哪有半人身影。於是躡手躡腳拆開牛皮紙封,定睛看去——


  “蠡侯親啟:江湖探子來報,四皇**幄已集結江湖勢力,欲助三皇**帷謀太子之位。雙方將於九月初一刈州城桃銷樓碰頭議事。為保太子儲位,請王爺早做防範,務必阻止來人入京,如有必要,殺之勿論。”


  宵遙心頭大驚,手上一軟,信箋便飄飄然落在地上。然而他深陷驚懼之中,一時也並未留意——三皇子四皇子平日親厚,固然走得近些。可是二人素來仁孝,名聲甚好,又怎會集結勢力,謀奪儲位呢。


  轉念一想,如若兩位皇子真有奪嫡之心,又會集結什麽樣的江湖人士為之謀此大事?

  江湖這些年來風雨突變,各大門派已經被不知何時崛起的尾教盡數吞並。難道四皇子當真已經得到了尾教中人的幫助,實力強大到要侯府禁衛軍首領將軍溫召出馬才能將之阻殺?


  宵遙想到此處,不由一凜,低頭一看,卻見手中信箋已飄落地上。他彎下腰去,正欲拾起,剛瞥見“尾教”“辟水旗”等字眼,心頭暗驚之時,突然後頸被重重一擊,牙關咬緊,還欲回頭,卻已撲倒向前,不省人事。


  “好個赤膽忠心的奴才。”


  “看他的樣子呆呆笨笨,卻不想有這樣的心思。”


  蘭衣女子回頭望向紫衣女子,撲扇撲扇的眨了眨眼,莞爾一笑:“到底,還是主子思慮周全。”


  紫衣女子蹙著眉頭,有些為難的晃了神。她緩緩蹲下身去,抽出宵遙手中信箋,反複讀了數遍。起身時袖中銀光一閃,卻是已然抽出一柄薄如蟬翼的鋒刃。


  “…姐姐?”蘭衣女子感受到隱隱殺氣,輕輕眯起了眼睛。


  紫衣女子並未回應自己的妹妹,她依舊把眉心蹙成一道淺淺的溝壑,抿緊了薄薄的朱色唇瓣,那張嫵媚麵龐上,便是那兩瓣訴不盡人世旖旎的雙唇最是風情萬種。


  她緩緩抬眼,望向與她生了一張幾近相同的麵孔的妹妹,那略顯稚嫩的雙眼最像自己,卻比自己清澈純淨,自是妹妹涉世不深,未蒙塵垢的緣故了。


  “我們沒有選擇,他已經看到了。”


  “可是主子早有示意,對他不可動手啊……”蘭衣女子的氣息微促,片片紅暈便暈在兩頰。仿若清水百合,望著冰清玉潔,卻也勾人罪欲,更引萬念邪思。


  “可是,此人如此機心……”紫衣女子口中喃喃,卻漸漸弱了聲氣。她實在猜不出主子的意圖。從到大,他為訓練自己和妹妹已經數不清殺死了多少人,何以如今獨獨吩咐留這個男人一命?

  如此欲蓋彌彰,會否又是他給她們的一次試煉?抑或是自己多想,提前知會了她姐妹二人前來隻為阻止他泄露了侯府的機密?

  她不禁抬眼望向那雙同自己一樣的眸子,像是水鏡,漾漾映出的是更甚自己的困頓和為難……


  主子,你的心思,到底是怎樣呢?

  紫衣女子踟躕著收回鋒刃,萬縷思緒如霞影重重,沉沉浮浮,始終透不出一縷陽光。沉吟間,卻見她身後蘭衣女子已經不知何時悄然移步上前,斂了目色漣漪,一張俏臉冷成寒冰,袖中已滑出一柄同樣森寒的鋒刃,不由分,以奇快身法搶步而上直刺宵遙靈蓋——


  “——妹妹!”


  刀鋒已至宵遙額心寸許,一道銀光霹靂而過,未見其影,隻聽兵刃相擊的清脆聲響,定睛再看,那鋒刃已然斷成兩截,呤呤落在宵遙身旁不遠處的地毯上。


  “靘花,你——你沒事吧!”紫衣女子驚得花容失色,趕忙去扶被劍氣震開的妹妹。怒目轉首,目光的冰棱瞬時化盡,綿綿氤成幽幽蕩蕩的恐懼。


  “不長進的東西。”


  姐妹二人聞得此言,俱是心頭一緊。不敢多言,忙不迭相扶著盈盈拜將下去,異口同聲顫聲敬道:“師姐。”


  卻見門口不知何時已然立著半邊黑影,映著殷紅霞色,平添鬼魅之氣。緩緩移步,卻見一個眉眼及其標致陰柔,麵上覆著烏紗的緇衣女子款款進了大門。她步履極輕,仿若無形,翩翩跨過了宵遙倒下的身體,停在恭謹拜倒的二人身前。


  “羽毛沒長齊,膽子倒大得很…”


  “師姐恕罪!靘花不是有心動手的,”紫衣女子聲音裏隱隱透出不可言喻的恐懼,“她隻是看我左右為難,猜不出主子的心思,才會一時糊塗,替我出手。她隻是想替我受罰啊!”


  緇衣女子將自己師妹的恐懼盡收眼底,卻也隻是微微仰了臉,烏青色的麵紗下愈發映出臉頰巧精致的輪廓。其實,若是隻看眉眼,她也是極美的,令人對她麵紗下的容顏無限遐思。至少,也要美過她的紫衣師妹,甚至,不遜於淨若芙蕖的靘花。


  隻是,她的眼睛總是不帶半點溫度,像一條毒蛇的尖瞳,不由讓人不寒而栗的聯想,或許那輕薄的麵紗之下,也藏著一隻妖魅的可怕麵孔。


  “…你想怎樣?”


  紫衣女子一驚,不可置信的看著妹妹——她正抬著頭,以沉靜目光對著緇衣女子眯起的雙眼,仿佛不諳世事,並無一絲畏懼。


  “你雖然和你的姐姐一樣蠢笨,但是,卻有她沒有的東西。”緇衣女子緩緩著,仿佛在那烏蒙蒙的麵紗下吐著猩紅的信子。忽而一閃而過的,眼底浮現出一絲笑影。“靘花,你夠狠。”


  紫衣女子一顆心本已提到喉頭,忽聽了這一句,不由望向自己的妹妹。靘花的眸子逐漸膠凝出渾濁的懵懂,自然,她是不懂的。在主子手下許多年,她一直存著最初稚子的至純心性,她不懂畏懼,所以萬事狠得下心。


  而相比之下,自己為了妹妹在主子手下不受摧殘淩虐,守護住她彌足珍貴的這份無懼,無疑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無瑕的身軀,聖潔的童貞,主子的青眼,還有純粹的心境……


  師姐所言有差,妹妹並非比自己多了什麽,而是比自己少了太多痛苦,那些足以抹殺掉所有美好的痛苦。


  她一早明白,主子最初就是這樣的打算,他不光要她失去完璧的身體,在汙穢的血水從自己身體每個隱晦角落流出之後,他已經奪走了她的意念。


  而被剝奪所有之後,她的一切便都是他的賦予,成為了他最忠誠的奴隸,可以為了他付出自己的所有。


  而妹妹,自己遍體鱗傷也要拚死守護的妹妹,無疑是和自己背道而馳的另一個極端。不懂恐懼,不懂痛苦,不懂顧慮,也不懂憐憫。沒有珍視的東西,自然也不懂得拿命去守護。


  她是一個毫無思想,可以任由他支配的完美殺戮機器。


  想到這裏,她恍惚間突然明白,也許一開始,主子就隻想培養姐妹二人之中的一個。而另一個,隻是為了花朵綻放甘被剪去的襯葉,最終落在泥土裏,接受腐敗消亡的命運。


  那麽自己,到底是在守護她,還是在拚盡性命之後,成就了主子另一個一如自己的奴隸?


  “師姐謬讚,隻是靘花所知,都是姐姐所教。”靘花垂下頭去,語氣沉靜無瀾,“既然是派我姐妹二人共同執行任務,那我便與姐姐同心同願,共同進退——”


  話音未落,雷霆一掌已劈頭而來。靘花不防,那掌便結結實實正中臉頰,打得她翻倒在地。


  “靘花——啊!”紫衣女子一聲驚叫,未及扶住妹妹,自己臉上也生生受了一掌。火燒一般的痛感瞬間蔓延,刺得眼睛也熱辣辣的無法睜開。她無暇理會溫熱的液體滴滴滑落手上,摸索著爬向自己的妹妹,抱著那柔軟顫抖的身體,再不肯放手。


  “師姐……!”


  “好一雙同心同願的姐妹。”緇衣女子的聲音透著冰淩一般的惡寒,“不過你們給我記住,從十五年前把你們從死人堆裏撿出來,到這些年喂給你們的一水一飯,教給你們的每招每式,這一切,都是主子的恩賜。如今本事學得稀鬆,心倒一齊往歪了長。幽鏡,你該教你妹妹管好這條舌頭,再敢亂嚼,我也該即刻拔了,送還主子才幹淨。”


  “師姐教訓的是,”幽鏡按下妹妹直挺的脖子,連聲認錯道,“自是靘花一時糊塗錯了話,還請師姐看在多年同門份上,網開一麵,饒恕我們吧!”


  “她是魯莽無知,你卻是愚不可及!主子若想給你們磨刀,又何必叫你們來此,這裏可是刈州皇城,蠡侯府內苑!個中原委,你便當真半點不能知覺嗎?”


  “主子隻叫跟緊宵遙,試他是否不懷二心忠於蠡侯。”靘花不顧姐姐按壓,直起腰板回嘴道,“如今他心懷不軌,擅截密函。我姐妹二人也隻能將其擊倒再行處置,我出手也不過是因為不願姐姐犯難。可是主子若早有盤算何不一早告知,又何必多此一舉,話了半分又讓人猜——”


  “——靘花!你住口!”幽鏡顫聲再度按下靘花,對著緇衣女子低首道,“師姐,這次實在是我姐妹二人沒辦好差事。還請師姐明示,主子到底是什麽心思,我二人定竭盡全力,將功補過。”


  靘花扭了幾扭,終究被幽鏡冷厲的目光瞪了下去,軟軟垂下頭去不再言語。緇衣女子抿緊雙唇,森寒目光如冰刃一般緩緩劃過二人麵頰。正欲開口,卻聽身後窸窣,轉頭望去,卻是宵遙顫動著身體,幽幽將要醒轉。


  “惡犬就是惡犬,改不了貪婪本性。禁衛軍的溫大將軍不明白這一點,早晚會被反咬一口。既然他愚昧,何不由你們收服了這條惡犬,讓他為主子所用?”緇衣女子的目光攝人心魄,勾得幽鏡一顆心跳得愈發急促紊亂。


  “師姐的意思是……”


  “我過了,宵遙是條惡犬,既是惡犬,自然隻有更惡的人才能將其馴服……話自皇帝登基十數年,這蠡侯府沐浴皇恩,也太平得夠久了。”


  緇衣女子冷冷望著幽鏡遽然收縮的瞳孔,眼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如今太陽也落了,是時候讓這刈州皇城…嚐嚐秋夜裏風雲變幻,寒雨淒淒的滋味了。”


  衣袂一揮,緇衣女子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正如她來時一般身法如風,無聲無息。靘花連忙起身,跨過宵遙的身體跑到門口。隻見外麵色已晚,道道殘陽如炩炩火星映著微光,卻終究不能照亮這一院風景。


  黑暗像暈開的潑墨一般攏著院內寂寂燈火,卻還哪裏見得到半個人的身影。


  “姐姐……?”


  她回轉過頭,卻見到了幽鏡寂若死灰的麵龐,猶如凝著無限迷亂,隻怔怔望著宵遙扭動的身軀。她不明所以,不知姐姐到底因為什麽而如此驚懼,一時結了舌頭,竟挪動不得,再不知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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