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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節 清節院

  “哦?看來這裏油水還挺大的。”劉三含笑點頭道。


  “油水大不大,小的不敢亂說,”毛修禹眯著眼睛笑道,“就說最近的這位董五爺,上任的時候的模樣那真是和這裏住的貧戶們不分彼此,不到二三年功夫,老家又蓋房子置地。就這廣州城裏也買了房子金屋藏嬌呢。”


  劉三默默心算了下,2165人,每人每月三鬥米,錢四十五文。一個月就能從官倉裏領取糙米6495鬥,錢97425文。六百五十石糙米,按照廣州市麵上的平均價就是近七百兩銀子,加上銅錢,每個月普濟堂開銷近九百兩銀子,一年就有一萬多兩!

  他忽然想到,這筆錢不可能如數撥給,經手三分肥是慣例。當下問道:“照例幾成到堂?”


  “老爺真是明白人!”毛修禹笑道,“照例是三成。”


  劉三想這可真夠黑的。又問道:“你實話實說,這堂裏收養的人,每人每月實際能拿多少錢米?”


  毛修禹雖然滿臉堆笑,卻舔了舔嘴唇才說道:“局裏諸人,隻要不是病得走不動的,平日裏都要上街求乞……”


  “就是說其實什麽也沒有嘍?”


  “也不能說都沒有,老弱病殘,動彈不了的,堂裏也少不了他們一口粥。遇到陰雨天氣出去不了,也是堂裏供夥。清節堂的婦女不能拋頭露麵,靠織布養雞過活,堂裏也要貼補些給她們。”毛修禹不敢再露笑臉,小聲稟道。


  “你一個月拿多少錢米?”劉三問道。


  “這是有定額的,”毛修禹道,“堂裏的工役一概是每月給米二鬥,錢三百文。”


  “就沒什麽外快?”劉三笑道。


  毛修禹緊張的看了他一眼,幹笑了幾聲,道:“要說沒有,老爺肯定是不信,不過也有限的很。大水漫地。濕下地皮而已。”


  “這裏有多少工役?”


  “總有一百多人,小的沒見過花名冊,不敢亂說……”


  “人呢?”


  “董老爺帶來的幾個都跟著跑了。其他的小的自己也沒見過。還有七八個現在堂裏各處照應。”


  “既然在這裏當差,你怎麽會沒見過?”劉三不解。


  “老爺明鑒。”毛修禹道,“都是有大門檻薦進來的。府縣裏的老爺不便推辭,掛個名分潤一二。”


  本來隻有三成到賬,還有一百來號拿錢不辦事的冗員,“蓋房置地金屋藏嬌”的管事來侵蝕盤剝。能落多少到收養人員頭上就不問可知了。難怪普濟堂破敗不堪。裏麵的人形如乞丐――他們根本就是乞丐。


  劉三長期在外采藥買藥行醫,和傳統社會接觸很深,對本時空的這種極端腐朽黑暗早已見怪不怪了,他估計這2165名收養人員也不見得是真得,水分至少有一半。他問道:


  “堂裏的花名冊、賬本還在嗎?”


  “這個……都在高師爺手裏。”


  劉三心想怎麽又冒出個高師爺來了:“高師爺是誰?”


  “是本堂的管賬師爺,名叫高渤海。他不常來堂裏。”毛修禹小心翼翼道,“賬本、花名冊都在他手裏。”


  劉三估摸著這個高師爺也是普濟堂的實權人物,又問了毛修禹幾句,大概知道高師爺是一位本地的縉紳“薦來得”,在普濟堂當師爺已經十多年了。


  劉三見毛修禹提到高師爺時眼神閃爍。吞吞吐吐,知道其中必有隱情。便用話套他,又暗示這掌事的位置可以考慮由他出任。在這“改朝換代風水轉”的氛圍影響下,毛修禹終於說了些關鍵性的消息。


  其實高師爺才是真正掌握普濟堂的人,堂中的一應事務都在他的手中,和縣令與戶房書辦的關係如出一轍。普濟堂掌事隨著知府上下任來來去去,高師爺卻像生了根一般。新掌事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和這位高師爺打好交道,不然用不了幾個月就會鬧出絕大的虧空來,堂中的老人婦孺上街攔住省裏的大員一鬧。掌事的就是知府大人的親兒子也幹不下去了。


  “掌事的都是跟著老爺大人們來發財享福的,有幾個肯到這個荒墳山來蹲著做事的?反正隻要錢不少拿便是了。”


  但是高師爺並沒有什麽“魚鱗冊”之類的“大殺器”能和掌事的分庭抗禮,關鍵在於薦他來任這個職務的縉紳振善人。


  振善人名叫振改政,在廣州城北擁有大片的土地山林。有錢有勢,熱心舉辦慈善,修橋補路,收埋路倒,舉辦粥棚……還捐過好幾塊義塚地。城裏城外都有很大的名望,人稱振善人。堪稱道地的鄉賢。


  劉三點了點頭,忽然低聲道:“你和我交個底,普濟堂收養的人到底有多少人?”


  毛修禹結結巴巴道:“總……總……總有四五百人……具體多少,小的自己也鬧不清。”他說清節堂有一百多名貧苦守節婦女和幾十個幼兒,因為很少外出還知道大概數字,其他人去留隨意,隻要持有普濟堂腰牌的就算是普濟堂的人。年深日久,有的牌子和人早就對不上號了。


  “……縱然有花名冊,怕也是不知道真正的人數。這冊子已經多年沒有改動過了。”


  劉三暗想小小的一個普濟堂,裏麵還黑幕重重呢。不過這些是林佰光他們的事情。他更關心這裏的環境衛生,說道:“你帶我在堂內看看。”


  “堂裏多年沒有清掃,汙穢不堪……”


  “不礙事。”


  “是,是,”毛修禹想這澳洲人還真是怪,這瓦礫成堆,遍地垃圾的破廟有什麽可看的?他若不是圖幾個銀錢,那真是片刻也不願意在這裏多待。


  當下在前引路,從大雄寶殿後麵一條平正的青石板路直通後麵的佛塔。兩側野草萋萋,斷磚碎瓦一片,石板的縫隙間也長出了一二尺高的蕭艾。


  這皇華寺麵積極大,殿宇重重。雖然荒廢久了已經不成模樣,裏麵還有不少房屋,大多門牖洞開,院中草深過人,渺無人跡。殿宇的神櫥上下積滿了塵土,供案和地上還可看到耗子爬過的印跡。


  有的地方看得出還有人居住,留著破衣爛衫,破了口的碗,缺了角的砂鍋,地上攤著隻剩下草薦的破草席。但是人大多不在,隻有些生病的和殘疾人,據毛修禹說隻要能走的都出去乞討了,至於晚上是否會回來則不一定。有的人一去幾個月也是有得。


  “回南天一到,天氣多雨,外出的人回來就多了。冬天若是冷得厲害,出去的人也少,”


  毛修禹將他帶到一處院落門口,劉三見這院落大門緊閉,還上了鎖,不覺奇怪。毛修禹踏上幾步,喊了幾聲:“五嫂子!”


  應聲出來一個中年女子,三十多歲,模樣甚是精幹,見毛修禹帶著幾個“髡人”來,不覺一怔,卻又立刻反應過來,頓時換過一副上人見喜的麵孔,搶步下了台階,在劉三麵前跪倒磕頭:

  “奴家孫五家的,給老爺磕頭。”


  “這是――”


  “奴家是官媒,專在此地照看清節院的。”


  明清地方衙門均設官媒,凡是公事牽扯到女性的,一律由她們負責照應看管,算是女性的衙役。


  劉三見她舉止利落,目光銳利,知道是一個利害的潑辣女人。


  聽說劉三是來視察的澳洲“首長”,孫五嫂又殷勤了幾分,趕緊取出鑰匙,將院門打開。


  劉三不解:“青天白日的,為什麽要鎖門?”


  “這裏住得都是貧苦守節的孀婦,這裏雖然冷落,到底也有許多男人出入,鎖上門,外言不入,內言不出。少了多少流言蜚語。”孫三嫂絮絮叨叨的說著,“寡婦守節,第一便是要避嫌疑!”


  她說這裏平日裏男人是不許進去的,就是本家親人來看望也隻能在門口相見,有的帶孩子的孀婦,男孩子長到七歲就得搬出去。


  “這裏最是嚴謹不過。立院快一百年了,沒出過一樁醜事,亦無再醮的”言辭中聽得出孫五嫂很是驕傲。


  劉三看到這清節院是一座僧院改得,四周是昔時眾僧人的淨室,隅角裏還有一間廚房,如今都破敗不堪,勉強用碎磚破瓦修補著,不過比起外麵還是幹淨整齊許多。院中鋪設的磚塊都已被鏟淨,種上各種蔬菜。院落裏還有幾隻雞在閑庭散步。


  孫五嫂說節婦們平時主要是織布織綢,全院有三十多張機子,加上自己種菜養雞,可以維持生計。


  “不給錢米麽?”


  “給!給!”孫五嫂一迭聲的說著,眼睛卻直向毛修禹瞟,毛修禹沒有好氣道:“五嫂子你就實話實說罷。如今改朝換代,沒那麽多忌諱!”


  孫五嫂趕緊陪笑道:“錢米是有得,每月不過一鬥,帶孩子的,再加三升……”


  “隻有一鬥?”劉三皺眉問道。


  “老爺您聖明!就是這一鬥也未必按時發。”孫五嫂歎苦經,“全仰城裏大宅門裏的太太小姐發善心,時不時派人到堂裏施舍,不然,真真是沒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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