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6 章 第二零六章 正堂訊問
陸懷目送唐正延挺拔的背影,匆匆闖入雨幕之中,心間的情緒層層翻湧。
他站在屋檐下,默立許久,直到沁涼的雨氣將新衣也浸透了層層涼意,才壓下心間的千頭萬緒,披上蓑衣,離開了院子里。
安心一直遵照陸懷的吩咐,守在小院的門口,不讓任何人靠近。見陸懷遞來蓑衣斗笠,幽怨地看了陸懷一眼,微微抿了抿嘴唇,還是穿上了。
他已經被陸懷磨得沒了脾氣。
問什麼,陸懷也不會說。反正他和陸懷綁在一條船上,乾脆還是不要問了,該怎麼樣,就怎麼樣罷。
陸懷帶著安心,走到大雄寶殿正中供奉的佛像前,停步站定。
他環視四周,災民們或躺或坐,散布在殿內各處。
安心無可奈何地也隨著陸懷的目光四處看著。
忽然,他聽到陸懷問他:「你可知這釋迦牟尼佛像為何被塑成如此形態?」
安心抬頭看了看雄偉的坐像大佛。
大佛結跏趺坐,雙眸低垂,一手直垂向地,一手橫置於趺坐的左足上,似在悲憫,又似無言。
不得不說,這尊新供奉於殿的大佛,塑得栩栩如生。只是安心此刻實在沒有什麼心情,去探究佛像被速成如此形態的原因。
相比於大佛為何被塑成如此形態,他更好奇陸懷為什麼問他這個問題。和陸懷待得時間越久,他就越覺得陸懷是一個神奇的人,越覺得陸懷讓人琢磨不透。
陸懷做什麼,都有其用意,可是多數時候,他偏偏無法推測出來。這對一個聰明人來說,實在是一種折磨。
安心看了看認真注視佛像的陸懷,又瞧了瞧因為天氣的緣故,顯得愈發暗沉的大殿,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徒兒不知。師父知道?」
安心因為好奇陸懷的用意,而顯得格外專著,讓不遠處的幾個災民,都因為他專註的樣子,而留神細聽起來。
「略知一二。」陸懷仰視著寶相莊嚴的大佛,目光隨自己所言,緩緩移動。
「佛祖左手橫置於左足之上,結定印,意為禪定。右手直伸下垂,結觸地印,意為自己開悟成佛之前,為眾生所犧牲的,唯有腳下之地能夠證明。故此種形態的造像,又名成道相。」
陸懷說著,看了看自己所立的方寸之地。
他自己現在所做的,又何嘗不是如此。許多事,多年之後,亦是唯有天地能懂能知,而他,並無佛緣,肉身凡體,不過如豬羊雞犬,湮滅於世間罷了。
陸懷心間浮動起幾分感觸,令他的言辭間,多了些感懷之意:「我娘說,她昨日做了一個夢,夢裡有頭頂五彩靈光的菩薩指點她,一定要將大雄寶殿內供奉的釋迦摩尼佛像,換為旃檀佛像。而且不得用金漆塑身,一定要用檀木為底,銅漆塑身。如此既可解救眾生疾苦,又可保我平安無恙。」
「旃檀佛像為立像,右手上伸,施無畏印,解眾生疾苦,左手下垂,施與願印,足眾生所願。按此法,立此像,若真能解救眾生疾苦,也是妙事。可是保我平安無恙,我卻不知道,這話該做何解了。」
安心聽得一愣一愣的。
菩薩真給陸懷娘託夢了?若是真的,不正是應了眼下的困局嗎,這還有什麼不理解的!這正是菩薩要救他們啊!
安心雖不知菩薩如此點化是何用意,但還是馬上湊近道:「師父,這是真的嗎?若真是菩薩如此點撥,那我們就馬上照做吧!」
「你信這夢嗎?」陸懷不確定地看著安心。
安心急得搓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而且,而且眼下……師父,災民越來越多了,其他情況,也越來越棘手了,試試總強過不試吧!」
他們現在面對的危難,不便明說,安心也只能盡量用言語暗示。
陸懷雙手合握,猶豫了一會兒,餘光見周圍留神細聽的災民,開始若有所思,悄悄地竊竊私語起來,才勉為其難地道:「好吧,便如你所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吧,明日便尋工匠來,安排此事。」
陸懷說著,又考慮了片刻,對安心道:「你去找些麻繩來,我們一起把後殿所存的木方搬過來。」
置換佛像,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少不得要用高大的木方輔助。現在大雄寶殿內的佛像,便是不久之前供奉起來的,當時架起佛像用的木方,都存在後殿了。
「是。」安心立刻照辦。
陸懷將麻繩一頭,拴在兩根木方上,另一頭,卷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後,與安心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將木方一趟趟地扛到了前殿。
在大雄寶殿內或坐或卧休息養病的災民,看著陸懷和安心這樣忙忙碌碌,都感覺不好意思,紛紛起身上前,想要搭一把手。
「大老爺,我們抬吧!」
「阿彌陀佛,菩薩老爺,這粗活我們來做就行了!」
「是啊,我們吃的穿的都是您出的,這讓我們怎麼好意思呢!」
陸懷微笑著擺了擺手:「不必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這點活兒,礙不著什麼的。」
擺手之間,陸懷腕間交錯青紫印痕也時有時無地顯露出來,讓眼尖的災民看到了,更覺不安。
最後,幾個身體還算強壯些的災民,硬是將陸懷勸到了一邊,又把安心也請走了,一趟趟把剩下的木方抬了出來。
忙完之後,陸懷將吳大吳二也叫來,吩咐了他二人,明日若是晴天,便與安心一道將工匠尋來,商量置換佛像之事。
隨後,陸懷獨自一人回到了清修小院的房間里。
秀珠巧兒和母親,都走了,與往日無異的房間,頓覺清冷蕭索。
陸懷卸下蓑衣斗笠,坐在桌邊,將燈芯撥亮了一些,卻仍是覺得徹骨的寒涼。
都走了,走了。
希望她們與哲安一路平安,一路順利。
陸懷無法自抑地輕輕嘆息,忽而聽到幾聲扣門的聲響。
他將院門打開,是安心站在外面。
「師父,我看你的手腕似乎傷到了,找吳大他們要了些傷葯,您看……」
「有心了。給我吧。」陸懷微微笑了笑,向安心伸出了手。
安心有些猶豫,想再瞧瞧陸懷手腕間的傷,然而陸懷遮擋得很好,現在完全看不到。
「怎麼了?」陸懷問。「想問什麼,但說無妨。」
「嗯您……嗯沒什麼,師父勞累了兩日,快好好歇歇吧。」安心道,目光不自覺地掃了掃陸懷的手腕。
他總覺得,陸懷手腕上的傷稍有些舊,不像是之前抬放木方時,剛被纏在手腕上的麻繩弄出來的。
「你感覺這傷處有些舊,不像是新傷?」陸懷問。
安心被問得心裡一震。接下來,卻又聽陸懷更奇怪地問道:「在大雄寶殿之中,看到我腕間傷處的人,你覺得有多少人能看出這一點?」
嗯……陸懷這是在告訴他,這傷真的不是剛才才弄出來的,是在順天府衙弄出來的嗎?
安心越來越看不透陸懷的舉動了,生怕再進了陸懷的什麼套,只按著陸懷問的,小心答道:「那些災民應該看不出來。」
「好,去吧。」陸懷輕輕拍了拍安心的肩。回身關上了院門。
嗯……
安心在門口木木地站了一會兒,還是回身走了。
他真是越來越不懂陸懷了。
對一大家子人隱瞞在順天府衙弄出來的傷,卻故意讓災民瞧見,這到底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呢?
陸懷回到房中,翻起衣袖,將添了新傷的手腕露出,將安心拿來的傷葯,忍痛敷上。
他現在能做的有限,只希望將來在大堂之上,能為秀珠他們再多拖延一段時間吧!
朝房,票擬送上去之後,很快得到了御批回復。
陸止領銜調查通政使司翰林互毆一事,以及由此牽涉進來的大小案件。協同調查此事的人選,分別是左僉都御史王一輯、大理寺少卿方有固、御史薛瑞、翰林雲史文。
王一輯和方有固入選,並不出乎眾人意料。但是御史薛瑞,和翰林雲史文這兩位能入選,就令人覺得摸不著頭腦了。
一個是著名憨憨言官,炮仗脾氣,一點就炸,愣起來命都敢不要。
一個是琉璃百寶瓶,除了眉清目秀當擺設好看,就是個讀死書,死較真兒的書獃子。有人上疏彈劾他購買毛筆花銷太多,有奢靡浪費之嫌。
這種口水彈劾,也就是湊湊業績數量用的。其他人收到這種彈劾,也就是一笑了之,偏偏這位仁兄,引經據典,洋洋洒洒地寫了個兩萬多字駁斥疏,還當庭念了出來。
要不是女帝及時喊停,散朝的時間非得晚上一兩個時辰。
這麼兩位朝中奇葩說湊數的,不都是湊數的,說攪局,又不都是攪局的。
女帝准這兩個人入選,是想幹什麼呢?
滿朝上下,沒人猜得透女帝到底是怎麼想的。但是不妨礙,所有人都已經把炮口對準了陸止。
只要陸止查案敢稍有徇私,他們就敢口誅筆伐,將陸止趕下司禮監秉筆的位置!早上不是剛收拾了一個張錦禮嗎,再趕下去一個,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反正朝局都亂了,那就更亂些才好!
陸止既然奉旨調查翰林於通政使司互毆事件,並由此引發的大小案情,那就得先從翰林互毆一事查起。
所有人都以為,陸止會把訊問的地點定在錦衣衛衙署,或者起碼,也要定在內閣朝房。
前者,算是司禮監半個自己的地盤,後者,守在那兒的閣臣天天和司禮監抬頭不見低頭見,多少都會賣個面子。
沒想到,陸止竟然把訊問的地點,就定在了翰林院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