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0 章 第一七零章 後生可畏
雖然謀反和數罪並處,都是剮刑,可陸仲德一旦知道新的罪名,便會意識到事情有轉機,若是他抵死不肯改口,熬到法司會審,當堂翻供,那可就更棘手了。
陸仲德是案情的核心之人。現在案子的破綻已經漏了,若是再把陸仲德滅了口,那就沒人來背污衊陸懷的黑鍋了。到時候就還得是順天府衙頂缸背鍋,首當其衝的就還是他這個府尹!
現在不能讓陸仲德死,但必須讓他就範,必須讓他頂下這個陷害內官,污衊謀反的罪名。
怎麼才能成行呢……
司百熊嘆息一聲,微皺長眉,負手起身踱了幾步,很快便想到了辦法。
用陸仲德的兩個兒子來威脅陸仲德。
不管是什麼罪名,陸仲德的兩個兒子,至少是杖刑加上流放三千里。
百八十個板子,若是實打實地打下去,再戴著沉枷重鎖跋山涉水,根本用不上三千里。三百里,甚至是三十里的路都用不上,陸仲德的兩個兒子可能就要一命嗚呼了。
只要陸仲德乖乖配合,那麼他自有辦法可以讓行刑之人手下留情。只要杖刑受的傷不重,陸家的親戚再給押送流刑犯人的差役塞些銀子,那麼陸海發、陸海源的性命便無虞了。
為了兒子的命,陸仲德必定會乖乖就範!
司百熊定下計來,心情穩了一穩,安撫張師爺道:「釋道,你也不必心憂如焚,只要有辦法能平息便好。現在我們馬上就去審陸仲德,要他在新的供詞上簽字畫押。他的兩個兒子都在我們手裡,不怕他不同意。只要他一改口,其他人就都好辦了。」
「只要有了陸仲德的供詞,我們就可以去答對陸懷了。其他人的供詞,包括物證,都可以在答對陸懷的時候,按部就班地去弄。不管是唐正延,還是陸止,一兩個時辰之內,總不會對我們發難。我們只要趁著這個時間,抓緊把供詞、物證重新對上,把陸懷答對好了即可。」
「唉!就怕沒那麼多時間啊!東翁!」張師爺重重地扣了扣小几,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本來走之前,千叮萬囑,讓主簿不要輕舉妄動,可他、可他偏偏要跑去給陸懷喂飯。您說,這種無事獻殷勤的舉動,這不是直接給泄底了嗎!哎呀,真是氣得我現在都心口疼!」
「這……」司百熊一聽,心裡一沉,眉頭便不由皺成了一個「川」字。
主簿去餵了飯,便說明他們已經知道自己捅了婁子。
若是時間過得太久,他們還不現身去把這事說個分明,把陸懷請出牢房。便會讓陸懷認為,陸仲德蓄意污衊是假,實際是他們有意栽贓在先,這會兒知道捅了簍子,才開始忙著遮掩,所以才遲遲無法現身,只派了個主簿在打前哨。
這主簿可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現在必須儘快去見陸懷才行,可要是直接去,沒有陸仲德的新供詞,又如何能讓陸懷相信,所有的污衊,都是陸仲德蓄意栽贓呢?
司百熊想到這裡,心間是又煩又亂,焦躁之下,也終於忍不住開始抱怨:「這陸懷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明明最開始說了身份,就沒有他的事了。偏偏不說,搞得現在如此麻煩!」
便在此時,大門忽然被輕輕叩響,主簿的聲音從大門外傳了進來。
「府尊,卑職來回話了。」
「進來!」司百熊沒有好氣地命令。
「是。」主簿馬上進了屋,關上了門。
主簿一進到次間,便察覺到氣氛不對。再一看張師爺和司百熊看著他的眼神兒,便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兒。
不用說,肯定是張師爺給府尹告了狀。就因為,他沒按張師爺之前那沒頭沒尾的吩咐去做!
這張師爺仗著是司百熊的心腹,沒少幹這種事。
主簿微微低下頭,小眼睛快速地轉了轉,馬上機靈地湊到司百熊的身邊,避重就輕地撿著司百熊可能會感興趣的事說:「府尊,陸懷都餓了兩天了,卑職想著,不管過後要怎麼哄怎麼勸,總得讓他先墊墊肚子才行。」
「不然人餓極的時候,哪有好心情聽什麼話呢?只怕別人說一句,他就要煩一句了。只是沒想到,卑職親自喂他吃飯,他卻連嘴都不肯張,還說了一句卑職不敢轉述給府尊聽的話……」
主簿說到這裡,面露難色,一雙小眼睛,卻在細細地觀察著司百熊的神色。
司百熊本想斥責主簿,卻沒想到主簿似乎探聽到了什麼有用的信息,馬上壓了火氣,緩和了聲音,冷眼掃著主簿,沉聲問道:「是什麼話,你但說無妨!」
「他說,他說……」主簿為難再三,看到司百熊已顯出不耐之色,才做出鼓起勇氣的樣子,將陸懷的話快速拋出:「他說要想讓他吃東西,我可不夠資格去喂他,除非您親自去端碗拿勺,一口口地喂他,他才會考慮一下!」
「荒唐!」張師爺厲聲斥道,用力拍了下小几。
「東翁乃堂堂三品大員,天子腳下的父母官,陸懷不過一個閑雜閹宦,他竟敢這般要求!」
張師爺瞪著主簿,圓眼仿若銅鈴,眼神如刀,像是要殺人一般。
主簿嚇得有些心驚,結巴道:「這、這話也不是我說的,刑席你和我這麼大聲有什麼用啊?」
張師爺一聽主簿這話就有氣,指著主簿,怒道:「如果不是你自作主張,事情也不會變成現在這般棘手!你都去獻殷勤了,那陸懷能不知道現在是怎麼個情況嗎?你讓東翁現在連個準備的時間都沒有,事情要是搞砸了,都是拜你乾的好事所賜!」
「哎?什麼叫我去獻殷勤,陸懷才知道現在是個什麼情況?」主簿一聽張師爺要把後果、責任全推到他身上,當即沉了臉色,硬聲辯駁。
「陸懷本就知道他是內官,他早就知道他什麼事兒都不會有!關鍵是我們什麼時候知道,知道了,就得趕緊去哄啊,難道真讓他餓著肚子聽我們解釋?這麼沒眼力勁兒,還能指望把人哄好了?」
主簿一臉委屈加底氣十足,張師爺氣得更加血往頭頂上涌。
「你——」
就在張師爺要繼續指責主簿時,一直沉著臉色沒有說話的司百熊,忽然開了口,伸手拉住了張師爺的手臂,沉著聲音,半是勸,半是阻地道:「好了!都這個時候了,就不要再吵了!主簿說得有道理,陸懷本就知道他會無事!他是故意讓自己身陷此局的!」
司百熊面色如鐵。主簿一聽司百熊為他說了話,不由暗暗地得意地勾了勾唇角。
張師爺怒瞪主簿一眼,忽而從司百熊的話里反應過來什麼,有些怔楞地恍神了一下,微微張著嘴,腦筋徹底轉過來之後,不由心間震蕩。
是了,是了。
陸懷本就知道自己會無事。之前他一直不明白,陸懷為何不早說身份,卻要在受了刑之後,故意害他們。假若陸懷是故意陷入這場劫難里,那一切便都說得通了。
陸懷早就知道陸仲德與蘇家有所關聯,現在蘇家出了事,順天府衙捉拿陸仲德一家,陸懷極可能會將捉拿陸仲德與調查蘇家之事聯繫到一起。
陸懷要是早早表露了身份,他自己自然是無事,可是他卻管不著順天府衙拿人問案。
現在蘇家謀反,順天府衙查蘇家的案子,若是沒捏住他們的短處,誰敢在這個風口上,向順天府衙施壓,阻撓查案?誰敢這麼干,都要擔反噬自身的風險。
可若是陸懷隱瞞了身份,自己把自己牽扯了進來,只要給他們安上一個私審內官的名頭,不管他們審出了什麼,都是麻煩。
更不必說,陸懷還利用他們不知道的事,故意留了個破綻出去。如此釜底抽薪之法,才是萬無一失之計啊!唯一麻煩的,便是陸懷自己要遭些罪。
張師爺想到這裡,和司百熊對視一眼,心底不由都泛出了深深的寒意。
陸懷真的是如此想的嗎?他真的是如此謀定而後動,才推波助瀾,一步步看著事情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嗎?
陸懷如此心計,如此城府,他們要如何應對,才能令陸懷放棄追責呢?
「東翁……」張師爺看著司百熊,聲音不由得有些發顫。
他公門沉浮這許多年,實在不曾見到有如此心計,又如此大膽之人。
陸懷若是糊裡糊塗才趟進這檔子事來,發現事情不對,逞一時之氣,才故意埋下破綻害他們。那他們推脫此事是陸仲德為之,他們只是判斷有誤,一時糊塗,或可免去責難。
可陸懷若是如此心明眼亮,那豈不是他們的所有小動作,都逃不出陸懷的眼底。他們再去和陸懷演戲,那豈不是小後生在老江湖的門前,班門弄斧嗎?
陸懷要是不讓他們脫層皮,付出些慘痛的代價,如何能消去心頭之氣,如何能解去心間之恨吶!
他們不知道陸懷能夠調動的人有多少,可是陸懷心底一清二楚。現在他們有把柄在外,不管是陸止,還是唐正延,隨便哪個人發難,都能有辦法置他們於死地啊!
張師爺看著司百熊,滿眼憂慮。
司百熊苦笑著扯了扯唇,走到窗前,抬頭看看天,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他慢慢地負起雙手,合上眼眸,面色慟切,唇角緊繃,良久,才重重地嘆息著,苦笑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呵呵呵呵……」
他緩緩地睜開雙眼,眼周早已生出褶皺的雙眼,炯炯如炬,卻是滿含悲切。
他緩緩地開口,語氣有若千斤之重:「想我司百熊,自小城知縣而起,數十年兢兢業業,恪盡職守,每任皆卓有政績,方能累功而進順天府尹之位,如今真是『千年道行一朝喪』。」
「我自為官以來,從未害過一個平民之命,亦不曾左搖右擺,逢迎權臣以求升遷。這次妄動歪念,為求再進一步,斗膽冒天之功,真是現世報應。現世報應啊!」
「罷罷罷、這次風波了結之後,我便即刻辭官歸家,放棄一切致仕優待,只做一名布衣百姓。棄三品,自為民,妻無封誥子無蔭,這與尋常百姓的抄家流放幾無異也。陸懷便是有什麼氣,也都該消了吧。」
「現在陸懷要我喂他吃飯,那我便去喂他吃飯。只要能夠讓他消氣解恨,我任他磋磨!只是……」
司百熊看向張師爺,有些苦澀地道:「你直接得罪了陸懷,若是不自己把自己磋磨得更狠一些,只怕你過不了陸懷這一關,我致仕之後,便無力保你了。」
「唉!」張師爺重嘆一聲,心力交瘁地道:「事到如今,也只有舍臉保命了!您放心,我不會不識時務的。」
司百熊不繼續做官是對的,就算硬熬著,陸懷不善罷甘休,早晚也是會栽了。還不如自己回家去,讓陸懷就此出了氣,一了百了。
只是司百熊致仕了,他又得罪了陸懷,以後再想干師爺,也是風險極大,司百熊一離任,他就也要跟著捲鋪蓋回家了!
說到底還是他對不起司百熊更多,若非他極力慫恿,司百熊也不會動那個歪心思。
張師爺看著司百熊,無比歉疚地道:「東翁,我——」
司百熊擺擺手,直接打斷了張師爺的話:「不必說了,釋道,這些年若非你在我身邊幫襯,我也到不了如今之位。此次雖然是你遊說在前,但若非我自己動了不該有的念頭,也不會有這一場禍端。」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們便做好善後之事,起碼給自己和家人留個活路吧。」
主簿看著幾乎如交代後事一般的兩人,一顆心也是沉到了底,躊躇許久,才小心翼翼地請示道:「府尊,那咱們什麼時候過去見陸懷?見了他,怎麼說……」
「嗯……」司百熊想了想,讓兩人附耳過來,吩咐了一陣。
張師爺點點頭,即刻先行離去。
司百熊整理了一下衣著,也對主簿道:「我們這就去。」
主簿遲疑了一下,問司百熊:「府尊,您不換一身便服去牢中嗎?」
司百熊無奈地勾了勾唇,搖了搖頭:「不換了,我穿著這身衣服在陸懷的面前伏低做小,他才更能解氣,走吧!」
「是!」主簿點點頭,趕緊引著路,與司百熊先後進了大牢。
囚室內。長燭早已燃盡。放在地面上的粥菜,也漸漸涼了,只有些粥菜的香氣,隱隱浮動在潮濕沉悶壓抑的空間內。
陸懷合眸靠在桌腿上,心卻很平靜。他很有耐性地靜靜等待著他要等的人。
忽而,有急切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快速傳來。
陸懷緩緩睜開眼睛,便見一身大紅官衣,上了年歲的官員親自推開了囚室的門,快步踏入了囚室內。
看年齡,看品級,此人必是順天府尹司百熊無異了。
陸懷看著他,緩緩地牽起了唇角,露出了一個不出所料的微笑。
司百熊若說此前還有什麼疑慮,不確定陸懷是不是真的如他所猜測的那般心計深沉,此刻見到陸懷的這個笑容,對上陸懷靜靜地凝視著他,打量著他的眼神,便什麼疑慮都沒有了。
只有那般心計深沉之人,才能在這一刻,在見到他的時候,如此沉靜以待,如此從容不迫,如此氣定神閑!
司百熊合了一下眼眸,舌尖頂住上牙膛,悔意,感慨,一瞬間,無數思緒湧向他心頭,讓他極為順利地留下了淚來。
「陸公公,讓你受苦了啊!」
他快步走到陸懷身前,無比心痛地執起了陸懷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