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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2 章 第一零二章 所失所釋

  可是他不準備去。

  這件事,他已經想的很清楚了。

  母親,終歸是母親,她若是卧病在床,那麼他必定會侍奉於病榻之前,盡一個兒子應盡的孝道。可是她和父親的所作所為,他們讓堂兄陸懷所遭受的一切,使他絕無去參加科考的可能。

  「娘,我去請郎中過來。」陸海發硬著心腸,將陸錢氏的手,一點一點從袖子上扯了下來,放到了床上。

  羅織的料子,被生生拉扯出一縷長痕,栩栩如生的刺繡竹葉,也被扯得歪歪扭扭。

  陸錢氏瞪大了眼睛,「啊啊」大叫,用盡全身的力氣,催動僵硬的手腳,用力撞擊著床板,像是被掐住了喉嚨,在做最絕望掙扎的人,又像是一尾因為擱淺而瀕臨死亡的魚。

  可是她的掙扎,沒能有絲毫阻止到陸海發,陸海發還是離開了房間。

  陸錢氏憤怒至極,驚詫至極地瞪著雙眼,盯著某個虛空的地方。不能相信,自己即使這樣凄慘,也不能使陸海發回心轉意。

  他明知道她唯一期盼的是什麼啊!為什麼她都這樣了,他也不能成全她!

  他還是她的兒子嗎!他的心腸,為什麼就這麼硬啊!

  陸錢氏多想罵醒陸海發,可是現在,她連拉住陸海發都做不到,她連發出一個清晰的字音都做不到。

  她還活著,可是她和一個死人,幾乎沒有分別,她說不了話,她動不了,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周身方寸間的東西,她唯一和死人的區別,就是還有那麼一口氣在!

  要是以後都沒了常人的能力,沒了風光的盼頭,她活著幹什麼!她還不如死了,還不如死了啊!

  心上好像同時被插進了千百把刀子,疼得陸錢氏幾乎要抽搐過去,眸光渙散之際,她忽然看見了一直默默坐在桌旁的陸懷,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像是被定住了一樣,驚詫地看著陸懷所在的方向。

  桌上的燭火燃了一夜,已快燒穿了底,幾欲滅去。殘燭暗火,影影綽綽之間,身著一身暗色衣裳,沉默安靜,相貌極似父親的陸懷,彷彿和粗糙的木桌,和幽暗的空間,都失去了界線。

  陸錢氏忽然想到了陸海發曾說過的話,他說,那些真相不是白骨告訴他的,是陸懷的父親,和陸家的列祖列宗告訴他的。

  陸懷的父親,還讓他問問她,百年之後,可有面目到九泉之下去見陸家的列祖列宗?

  難道,他們真的來找她了?眼前的人,是陸懷他爹?

  你到底是誰?!

  這是陸錢氏想問的話,然而真的出口,卻只是含混地「啊」和「嗯」。

  陸懷沒有任何回應,只是坐在桌旁,沉默地看著她。

  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就是這樣一個嬸娘,毀了他的宗偉,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

  她平平安安地繼續過活了十幾年,本可以母憑子貴,繼續風光下去,彷彿從未作惡過,帶著虛偽的良善假面,安享富貴與晚年。

  然而老天終究是公平的,沒有讓她早死,更令他知曉了真相,又讓他剛好有復仇的本領,可以親手報此深仇大恨!

  陸懷慢慢站了起來,注視著僵硬地躺在床上,口不能言,惶惶不安的陸錢氏,慢慢地向她走了過去。

  他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心頭是從未有過的寧靜。

  終於,他走到了病床邊,周遭,彷彿響起了塵埃落定的聲音。

  「嬸娘,是我。」陸懷微微傾身,彷彿謙敬的後輩,又彷彿是在居高臨下地審視。

  他的眼神,初看平和無波,細品之下,卻好像有無數暗流在綿密洶湧。陸錢氏身體里的血液,又像是炸開了一樣,一陣一陣地翻騰,讓她的眼神都有些恍惚。

  心中的恐懼煎熬著她,無法動彈,視物不清,又加重了這種恐慌。她想將陸懷看清楚一些,然而越努力,面前的人影,卻越是模糊。

  她想問,你真的是陸懷嗎?說出來,卻依舊是含混的「啊啊」。

  「嬸娘,我是陸懷。現在天還暗著,但你沒有做過虧心事,又怕什麼呢?」

  這句意有所指的話,落入心虛惶惶的陸錢氏耳中,不亞於平地里的一聲驚雷。

  她聚清的目光,緊盯著陸懷的臉,仔仔細細地打量,想要辨別清楚他是否知道了什麼。然而,看了半晌,她什麼異樣都沒有發現。

  陸懷依舊是那樣溫良謙敬,唯一的變化,大概是他的眼中,多了很多似是悲憫的情緒。

  她以為,陸懷是在可憐她。她希望,陸懷還能最後再勸勸陸海發,哪怕只有一丁點希望,也要將她的發兒勸去考場。

  「發……」

  陸錢氏竭盡全力,終於能夠發對一個字音。這讓她很是興奮,暗淡的眸光都放射出了一抹光芒。她一鼓作氣,艱難地抬起手,抓住了陸懷的手,吃力地一個個擠出想說的字:「發、兒,勸、發、兒、去、考!」

  清晰地擠出這幾個字,耗去了陸錢氏全部的力氣,說完,她就癱倒在了床上,抓著陸懷的手,也重重地摔進了床褥里。

  陸懷垂眸,凝視她毫無力氣的手,良久,微微俯身,握住了她的手,凝向了她的雙眸,緩緩道:「嬸娘放心,您昔日種下的因,必定會在現今獲得應結的果,我不會辜負您對我的所作所為。」

  陸懷的話,那般平和懇切,若不去辨別他說了些什麼,只聽他的語氣,會讓人以為,他是在鄭重地應承她的懇求。可是,陸錢氏聽清了他說的話,也聽清他話里的意思。

  一個她從未想過的可能,忽然爆炸在她的腦海中——陸懷知道她都對他做過些什麼,並且,他正在報復她!

  可這是不可能的!陸懷不是最相信她的嗎,陸懷不是對她畢恭畢敬的嗎,陸懷不是一心一意在幫她的嗎?!

  一時間,重逢以來的一幕幕,像是走馬燈一樣,在她的腦海里回閃不停。那麼多場景,那麼多畫面,她完全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破綻。

  不可能,不可能——

  陸錢氏已經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她的心裡在搖頭,她的頭,也在真的不住地搖晃。

  她不敢相信地看著陸懷的眼睛,然而在他的眼中,她忽然完全看不到什麼誠懇,甚至看不到任何額外的情緒,有的,只是莫大的悲憫與苦楚,就像一張天地一樣大的網,綿綿蜜蜜地將陸懷籠罩住,也將她籠罩住。

  這種情緒的強大,幾乎可以令她窒息。

  她恍然有所了悟,陸懷眼中的情緒,並不是因她而生髮的,而是因他自己!

  「你、你——」

  她難以置信地抬手,想要指著陸懷,幾次要背過氣去,幾次又不甘地咬牙硬扛了過來。

  陸懷依舊那樣平靜,平靜得近乎是在主動承認她了的猜疑。

  她並不清楚,陸懷是何時知道的真相,但是從陸懷的言行來看,陸海發不去應考,必定與他有著非同小可的關係,甚至,極可能是由他一手操縱的!

  她相信,若是陸海發能夠知道這都是陸懷的陰謀,必定不會再如此前一樣,決絕地放棄應考。

  「啊,啊——」

  她拚命掙扎,叫喊,想要將這一切告訴陸海發,然而越是著急,手腳和言語反而越是不受她的控制。她奮力掙扎了半晌,也不過從床中挪到了床邊,也不過是「啊啊」的聲響,越來越大而已。

  終於,有人推門走了進來,可來人卻不是陸海發,而是煎得了葯回來的丫頭。

  陸錢氏看到丫頭,略有些失望,可丫頭也是她心頭的自己人,她當即掙扎的更加用力,迫切的渴望,甚至讓她揮動了一條手臂,伸出了床頭。

  丫頭卻擔心她會折騰得摔下床,連累自己受罰,連忙將葯碗放到了桌上,過去將陸錢氏扶回了床中,小心翼翼地低聲勸著:「夫人,您可要當心啊,莫要摔著了呀。」

  「啊!」陸錢氏扯緊了丫頭的衣袖,死死地把著她的手臂,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快快去將陸海發尋來。

  然而,她那歇斯底里的眼神,卻將丫頭給嚇到了。

  丫頭害怕她變得如此可怕,是因為害了失心瘋,避忌地向後躲閃,不敢靠近。

  陸錢氏拚命去夠,也夠不到丫頭的衣角,餘光看到陸懷,無比平靜地站在一旁,內心之中,不禁升起了一股絕望。

  便在此時,陸海髮帶著老郎中推門入內,陸錢氏的眼中,瞬間迸射出光芒與希望。

  「啊、發!」

  她用盡了力氣地大聲叫嚷、撲騰,陸海發怕她摔著,連忙上前,扶住了她。

  「娘,您別亂動,當心摔著。我請了醫術高超的郎中來給您看診。」

  「啊,啊!發!啊!」陸錢氏死死扯住他的衣襟,看看他,再看看陸懷,想要將實情告訴他,可是她急得就要冒出了汗來,嘴裡能發出的,卻還是來來回回的「啊」和「發」字。

  外面的天光,似乎更亮了一分,距離開始驗明正身的時辰,也就更近了一分。她若是能說出實情,也許就能說動陸海發改變主意,先去應考再說,可是偏偏這樣好的轉機在眼前,她卻偏偏不能言語!

  陸錢氏急得落淚,「啊啊」嗚咽叫嚷個不停,近乎發狂的模樣,就如同一個失智的瘋婦人一樣。

  陸海發以為她又是要讓陸懷勸她,神情更加黯然下去,沒有再應承什麼,只是牢牢將她扶住,好讓郎中能夠號脈。

  他看向郎中,微微頷首。老郎中點點頭,搭手去探脈象,陸錢氏卻像得了羊癲瘋一樣,狂亂擰動,不肯讓郎中探脈,一心要將實情告訴陸海發,讓他趕去應考。

  幾番掙扎,幾番僵持,陸錢氏越說不出話來,越不被陸海發重視以對,心中越恨、越氣,再看到陸懷渾然置身事外,彷彿平平靜靜地看一場期待已久的戲,那股恨,那團氣,就翻滾得越厲害。

  「娘,您冷靜一些吧!」陸海發無奈至極的話說出來,彷彿一根針,扎在了那些情緒的外皮上,讓那些情緒當的一聲,在她的心裡炸開了,轟得她耳鳴目眩,口吐鮮血,一口氣沒提上來,便昏厥了過去。

  「娘,娘!郎中,您快救救我娘!」

  陸海發手足無措,老郎中快步上前,號脈之後,接連查探眼底口鼻,而後從藥箱取出數顆參丸,混合熬好的葯湯,強灌下去,又在人身大穴上接連施針,才讓陸錢氏搗過一口氣來。

  一口氣緩過來之後,緊接著又是一口黑血溢出唇畔。

  片刻之後,老郎中收回銀針,不住搖頭。

  「這個病,頭回之後,就不能言,不能動,二回又發的這麼快,日後怕是需要有人在身邊時時照應了。」

  老郎中走後,陸海發看著昏迷不醒的陸錢氏,慢慢坐倒在了桌邊的長椅上。

  他在心中,有過準備,最後會是這樣的結果。他不覺得自己做得錯了,可是當事情一至於此,他又不由感覺有些恍然。

  事情,真的就是這樣了嗎?

  真的,到了這個地步了嗎?

  一切歸於沉寂,陸懷靜默地看著有些愣怔和茫然的陸海發,久久無言,久久難語。

  店主聽到丫頭又來換被子,不放心地跟上樓,看到又是鮮血四濺,登時有些不滿。

  一次吐血就算了,又來二次,人看著又是這麼不濟,萬一死在這裡,他這店還怎麼開下去。

  店主摩拳擦掌,片刻之後,步入房中,沖著陸海發和陸懷,各作一揖,客氣地道:「列為貴客,此處窄小偏僻,空氣也不算通暢,看您們都像是富貴之家的身份,若是將病人接回府中,許能調養的更好些?」

  陸海發依舊呆愣愣出神,陸懷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平抑下心間情緒,回禮一揖,道:「多謝提醒,我們稍後便走。」

  「好,您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找我。」店主目的達成,還了一禮,退了出去。

  陸懷將門關上,見陸海發依舊在出神,也什麼都沒有再說,只如昨晚一般,坐在一旁,默默陪他。

  天光大亮時,陸海發終於從放空的思緒里走脫出來。他略有茫然地看看已然亮堂的環境,而後,忽然想起了店主進門的事。

  那時候,他聽到了店主的話,然而,卻又好像與店主隔著一個世界,左耳聽到,又從右耳出去,沒有走心。這會兒,那話倒又像是被聽回來了。

  他看看四下的環境,也覺得店主說的有道理。此間環境,的確無法與租下的府院相比。

  他喚來了下人,讓她們幫著,將母親扶到了背上,親自將她背進了馬車裡。

  馬車空間有限,他、母親、陸懷,同坐馬車,下人們跟在馬車后,徒步走回。

  一路上,馬車微微地顛簸,就像人的情緒,起起伏伏。

  陸海發與陸懷,一路相對而坐,一路無言。

  事情至此,多一字,於陸海發而言,都如重山壓肩,於陸懷而言,都屬無謂。

  與陸錢氏的仇,到此便算了結,他不欲再給這個弟弟,再添加額外的負擔。

  馬車先行至陸懷府前,陸海發終於抬起頭,看向陸懷,陸懷也抬眸,看向了陸海發。

  四目相對之時,好像都有很多話想要同對方講,然而,又好像不知道該講些什麼。

  陸懷默然片刻,微微展唇,輕問:「不必我送你回府嗎?」

  「不必了,多謝堂哥。昨日、今日,還有這些日子以來,都麻煩你了。」陸海發低低頷首,算作鞠躬。

  陸懷低嘆一聲,搖了搖頭:「不必言謝。若有需要,可隨時遣人來我府上。」

  「好。」陸海發點點頭,收回視線,不敢多看向他。

  陸懷靜默地注視他,少頃,走下了馬車。

  車簾緩緩垂下,阻隔了他們之間的視線,馬車緩緩催動,陸懷站在門前,目送著陸海發乘車遠去,心中一時,無限悵然。

  他抬頭看天,湛藍湛藍的天,只有幾朵潔白的雲,在悠悠地飄蕩。

  天地總是那麼從容,眾生的苦悲與喜樂,都不過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罷了。

  沒有人能夠懂得,他剛剛完成了一場怎樣的復仇,這之間的種種悲喜,都要由他自行體會、消解。

  彷彿有所得,又彷彿失去了很多,彷彿有些寂寞,又彷彿踏實了很多。

  他曾想象過復仇之後會是如何,不曾料到,會是這樣複雜的結果。

  不過,不論如何,他終究是復仇成功了,不是么?

  對於自己與母親二十餘年的屈辱顛沛,總算有了個交代,對於自己被悄然改變的不幸半生,也總算暫時有了第一個了結。

  也許,當事情至此,這種感覺,便是最好的結果。

  陸懷看著悠悠的藍天白雲,緩緩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容。

  門房中,早已發現陸懷在外的路平,看著陸懷若有所失,又若有所釋的笑容,眸光,深沉得有些複雜。

  他相信,陸懷掌控了很多,可是接下來陸懷要面對的消息,將打破一切平衡與從容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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