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第一百章 我意已決
陸懷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言語。
平心而論,陸海發是個有義有節的人,配得上一份功名。可惜,生為了陸錢氏與陸仲德的兒子,當真相揭開,當局面一至於此,陸海發註定要為父母的所作所為而吃下苦果。
今夜,陸錢氏既然找他前來相勸,那就更註定了陸海發絕不可能回頭。
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陸懷知道應當是陸錢氏來了,默默拎過桌上的茶壺倒了兩杯茶水,一杯放在自己的面前,一杯放到了對面。
八月的夜晚是燥熱的,即便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也足以令人心煩意亂。
陸海發站在窗前,心中的情緒橫衝直撞,陸懷的沉默像是一把鎖,鎖住了所有可以讓這些情緒衝出的出口,讓這些情緒在他心中愈演愈烈,像是要把他從裡到外切割了一般。
他抓緊了窗框,手上的骨節在月光下竟顯得有些慘白。
陸懷的目光從他的身上,落到他的手上,許久之後,緩緩地長出一口氣,平和地對他道:「天氣燥熱,過來喝些茶水吧。」
陸海發瞭望窗外,踟躕良久,最終還是重重喘了一口氣,收回了遊盪不定的視線,走了過去,慢慢坐到了陸懷的對面。
不管陸懷要說什麼,他都打定了主意,絕不會被陸懷說服,最好是,早早將陸懷勸回去才好。
陋室粗茶,泡得久了,入口即有一股澀意。一指寬的大茶杯,陸懷飲了一口,陸海發已然一杯飲盡。
陸懷放下茶杯,起身執起茶壺為陸海發再倒一杯,陸海發起身,想要自己來,卻被陸懷撫開了手。
「坐吧,我來。」陸懷輕輕地道,將茶水穩穩地斟入了杯中。
這小小的相讓,卻更深地加重了陸海發心裡的不安。一杯茶倒滿,陸懷坐下,陸海發才跟著坐了下去。
兩人坐定,陸懷手撫茶杯,看著顏色微深的茶湯,終於開了口,聲音溫和平靜得如同無風春日裡的湖水,平和得無波無瀾。
「入宮是我自己的選擇,你不該怪叔嬸同意我入宮,也不該不去考試。」
陸海發心中橫衝直撞的情緒教剛剛那杯苦茶化解了大半,他不再有剛剛那樣強烈的衝動再去分辯什麼,或是想要能立即說服陸懷放棄勸說他。但是不論陸懷說什麼,都決不去應考的心意卻更加堅決。
從陸懷的話里,他大略能猜到,他娘是用什麼理由說動了陸懷來勸他。這更讓他感到羞恥和愧疚。
陸懷入宮的不幸,本就是他的爹娘一手造成的,尤其是他娘,更是陸懷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
如今,為了讓他去追隨錦繡前程,他娘卻不惜再度顛倒黑白,舊事重提,逼著陸懷提起自身的痛處,來幫著勸他去應考。
此種行為之無恥下作,已然超越他曾在書上看到的歷朝歷代最無恥之事。
可笑當初看到書中記載的那些無恥之事時,他還曾與友人居高臨下,傲首評議,卻不知他自己便身處在書中所載那般無恥之事中,他便是書中所載那般無恥之人之子。
這般際遇,當真是可悲、可笑、可嘆。
內心不是第一次被這種可悲可笑可嘆的感受淹沒,可是和之前每一次被這種感受淹沒時一樣,陸海發依然痛到無力抵擋。
沉默地消解了許久,陸海發才終於勉強抵禦下心中難言的苦澀,慢慢合上了眼睛,也很平靜地回答陸懷。
「我固然對父母當年的做法不認同,但不去考試並不全是為此。功名於我本就如過眼煙雲,不去應考,才合我之本心,堂哥實不必將原因都歸咎於自己,也不必再勸說我什麼了。」
苦衷終歸不能說出口,那就將所有的原因都攬在他的身上。他不能讓陸懷身背不幸,被蒙在鼓裡這麼多年,到頭來,還將他不去應考的原因也歸咎於自身,那就太對不起陸懷了。
攬下一切原因,全都歸結於不願與不想,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理由了。
陸懷聽了他的緣由,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收回手,交握於身前,而後,緩緩抬眸看向了他,耐心而平和地與他分說。
「你雖不苛求功名,可是你能金榜高中,卻是父母之願。百善以孝為先,難道在這樣的大事上,不該考慮父母的感受嗎?如何能只憑自己的心意,任性做主呢?」
讀書人,最重倫常。聽到陸海發的理由,最先以孝道來勸說,是最正確也最穩妥的勸詞。
陸錢氏在門外聽著,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只認為陸懷勸得對,勸得好。
陸懷卻知道,這勸詞好歸好,正確歸正確,聽到此刻陸海發的耳朵里,卻只會生出反效果。
陸海發生性傲岸,自視甚高,對品格要求亦必極高,忠孝仁義,必定皆為陸海發標榜自身,立身於世間之根本。
為了陸錢氏,陸海發將一切都瞞住了他,就是將孝道之外的一切都捨棄了。從那時起,孝道就已成為了只會讓陸海發痛苦、厭惡,甚至是懷疑的事。
他以孝道勸陸海發,只會將陸海發推向更抗拒、痛恨陸錢氏的地步,讓陸海發更無顏去面對科考。
陸海發聽了陸懷的話,果然滿帶苦澀與嘲諷地笑了,忍不住想要反問一句:「百善以孝為先,此言無可挑剔。可是難道不是父母慈愛,才有兒女孝順?」
他的父母背信棄義,不僅沒有代他早亡的伯父贍養陸懷的娘親,反而還做出了毀傷親侄,殺人滅口這樣喪盡天良的事情,陷後輩於不忠不仁不義的境地,這樣的父母,還有何慈愛可言,還有何為人父母的面目?
如今整件事情最大的苦主就在他的面前,他為了他們,一個字都不能說出來!
他只能眼看著被他的父母害得不男不女,永遠斷了後人傳承的陸懷,依然將他的父母視作有情有義的恩人,為了他娘編出來的借口,不辭辛苦地來到這裡勸他,只為他能滿足他娘的心愿,考得一個功名!
這是何等荒謬不該之事!
內心的否定與糾結,如海浪狂涌。陸海發感到自己再也無力去應對眼前的境況,只想讓這一切早些結束。
他攥緊的雙拳,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冷靜一些,希望能趕快將陸懷勸走:「堂哥,我知道你想如何勸我。在你心裡,我父我母皆為有情有義之人,於你更是恩重如山,所以,你也認為他們必定是世間最慈愛之父母,值得我這個人子付出一切去回報他們。」
「我不願非議父母,只想告訴堂哥一句話。我對爹娘,已然盡了自己最大的孝道,不去應考,只是為了給自己,也給他們留下最後一點立身於世間的顏面。」
說罷,陸海發決然地站起身來,走到陸懷面前,向陸懷長揖到地,懇切道:「我知道堂哥前來相勸的好意,也能體會堂哥為我的用心,但是我心意已決,絕不會有分毫更改,還請堂哥不必再多言相勸,早些回府休息吧。」
言罷,他即直起身,緩緩伸出手,做出了送客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