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第九十四章 出乎意料
唐正延沒有說什麼,甚至沒有任何動作,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裡,迎視著氣憤指責他的陸海發。
在與陸海發往來交好的這一個月里,陸海發對他是真心相待,他對陸海發亦不完全是虛與委蛇。
雖然剛開始接觸的時候,多少會有一些虛情假意的成分在,但是隨著與陸海發的接觸加深,對他的了解變多,那些虛情假意的部分也很快就被真心實意所取代了。
陸海發是個極為簡單而純粹的人,從他下的棋,從他畫的畫,從他彈奏的曲子里都能窺見這種特性。
在簡單與純粹的同時,他又是個極清傲、極熱誠的人。因為清傲,所以容不下任何污點。因為熱誠,所以對傾慕與感激的人掏心掏肺,完完全全地真心以待。
他就像一團熾烈而澎湃的火,極為簡單而純粹地燃燒著。污點是最冰的水,可以將他最引以為傲的能量在一瞬間徹底熄滅。
唐正延看著陸海發,眼裡充滿了同情。他知道陸海發現在對自己指責得有多生氣,等會兒聽到真相,就會有多少加倍的痛苦和絕望。
陸海發徑自憤怒了好一陣,最終那氣憤還是因唐正延的毫無回應而漸漸減弱。
「你有什麼證據說那樣的話?」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彷彿從天外飛來,又彷彿沒有了任何的力氣。
「有一日我與你堂哥一起小酌,他喝多了,說起了小時候的事,無意中提到他是先天不足,而你娘曾為他延請名師捏按調養過。」唐正延說到此間,停頓了一下。
陸海發本想催促他繼續說下去,卻覺得有什麼不對,仔細思考了一下,才隱約覺察到了是哪裡不對。
「這捏按……是捏按何處?」
「你也覺得蹊蹺么?」唐正延苦笑了一下,「他未曾明言,我亦不好追問。但我也覺得蹊蹺,事後便請手下人詳加查探了一番。」
唐正延說著,目光微微轉向了方才所在的院中:「前些日子,手下人帶回了現在那間院中的兩人,我才知道了其中的隱情。」
他說到此間,沒有直接說下去,默然凝視陸海發許久,才問:「你還要聽下去嗎?」
陸海發已在不知不覺間屏住了呼吸,聽到唐正延的問話,他極緩而極慎重地點了下頭。
「好。那我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唐正延走近他一步,略略壓低了聲音道:「你父親的那位友人,便是當年接引陸懷入宮的宦官。他姓王名景,早年在內庭內官監當職,十八年前出宮物色適宜入宮的幼童,於荒僻處聽到了你娘與為你堂哥捏按調養的師父發生激烈的爭執。」
「爭執之下,那位師父威脅要告發你娘讓他借調養名目毀壞你堂哥外腎之事。王景臨近回宮,尚未湊齊應有的幼童,聞聽你堂哥外腎已毀,便現身嚇走那位師父,與你娘商量了將你堂哥騙入宮中一事。
他們一拍即合,為了此事能順利瞞天過海,還找到了當時的村長,也是你的叔公陸有富,令他違例於空白的並無德望老人簽字的保薦書上,先行簽字扣戳。而後,偽造了村中德望老人的簽名,疏通關係扣上了縣衙大印,將你堂哥送入了宮裡。
那位村長,你的叔公陸有富,便是那間院中的另一人。他在為王景做了此事之後深覺不安,不久便帶著一家老小逃亡他處定居,直到前些日子被我的人發現,帶到此地。」
唐正延的話,不疾不徐,陸海發一句句聽著,只覺得越來越冷,仿若掉進了一個無比森寒的冰窟之中,無法逃出。
毀傷親侄,串通內官,偽造官憑,欺君罔上,這幾條,條條都是罪不容赦的大罪。只要有一條是真的,都足以令他的娘親百死無生!
他想讓頭腦飛速運轉起來,分析其中的真偽,然而莫名的慌張卻令他一時無法思考。
許久之後,他才終於能開口說出一句話來。
「唐兄,你說的這些,可有實據?」驚到盡處,慌到極致,反而變成了無比的平靜。陸海發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但是他就是那樣鎮定地問了出來,連他自己也感到驚訝。
唐正延緩緩地點了點頭:「那位捏按師父已被滅口,一家五口,無一倖免。一同被滅口的還有三人,一人原是你家中的丫鬟,一人原是你家中的老媽媽,還有一人是被你父親雇去挖坑埋屍的人。我手下的人在王景所言之地啟出了屍身,這便是實據,也是我會動滅口之心的緣由。」
陸海發強作鎮定聽到最後,突然間的腿軟,還是令他毫無防備地坐到了地上。
八條人命。為了這些事,竟然已經有八個人枉死!
「賢弟,你還好吧?唉,都怪為兄,怎的一次和你說這麼多,你快起來,為兄扶你到屋裡歇一歇。」唐正延趕緊去扶陸海發,陸海發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慢慢推開了他相扶的手,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
那麼整潔自好的人,竟然土也不撣,茫茫然站著,彷彿魂兒丟了一樣。
「讓我想想,唐兄,讓我想想……」陸海發站了一會兒,在唐正延再度欲要關心之時,喃喃著,夢遊一樣走向了游廊的邊角,遲滯地坐了下去。
游廊的邊角,蔭在檐下,陸海發坐於其上,冰冷的涼意瞬間透進他的身體里。驟然的冷意令他有一瞬間的恍惚,他真希望現下他所經歷的一切都是一場夢。
他沒有看到王景和陸有富,唐正延也沒有和他說過剛才的那番話,他只是出來小解一下,現在需要回去繼續下棋了。
他緩緩轉過頭,希望在遠處的游廊中看不到唐正延,這樣他就可以告訴自己,眼下真的是一場夢。
然而他轉過頭,唐正延卻真真實實地站在遠處。儘管神情含著憂慮,卻不妨礙氣度依舊如玉樹臨風。
唐正延這樣的人,認識得再久,每次再看到他都仍會覺得心驚,所謂天人,也不過如此吧。
陸海發回過頭,只覺周身涼意更甚,有些痛苦地合上了雙眼。
如同天人一般的人,坦蕩蕩與他結交的人,怎可能會對他說那般謊言呢。可若唐正延沒有說謊,難道他娘真的是那般殘忍的心腸,那樣害了那般無私幫了他的堂兄?
陸海發痛苦地閉緊雙眼,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冷靜,冷靜地去思考,冷靜地去分析,冷靜地去辨別。
不知過了多久,他反覆言說的話似乎真的起了作用,他的心緒真的開始逐漸變得冷靜和平穩。
陸海發依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既已冷靜下來,他便從頭開始分析了唐正延的話。從他說與陸懷小酌開始,直到最後,那個村長。
反覆分析幾遍之後,陸海發痛苦地發現,他找不出這其中自相矛盾的破綻,只能發現幾處存疑的地方。
捏按調養一事,是堂兄親口對唐正延說的,做不了假。唐正延發覺蹊蹺,才令手下查探,查探之後,他的手下帶回兩人,這都沒有矛盾之處。
王景是他父親的朋友,這也做不了假,而王景是當年帶陸懷入宮的人,這也是一問便知的事,也做不了假。
存疑之處在於,堂兄陸懷宗偉被毀,與捏按調養到底有無關聯。假若有關聯,那名捏按師父又是否真如王景所言,是受命於他的娘親。而在這之後,又是否真如王景所言,瞞天過海騙了陸懷入了宮,那位捏按師父及其他人,又是否真的被滅口。
假若捏按師父真已被滅口,那麼一切與捏按師父有關的事就無法確定。在這些疑問中,能夠很快確定的,就是與依然活著的人有關的。
他如果想要確認唐正延所言的真實性,首要要做的,就是確定堂兄陸懷是否真為宦官,他的宗偉被毀,又是否與捏按調養有關。
只有證實了這兩點,才有證明後續的必要。
陸海發反覆思考了幾次,都覺得這個想法是最正確的。
他穩了穩心神,扶著廊柱慢慢站了起來,緩緩地深呼吸了幾次,確定自己不會再腳軟,才一步步,堅定地向唐正延走去。
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那他就必須要弄清楚才行了。他絕不會任由母親不明不白地被誤解、曲解和污衊,也不會不敢接受殘忍的真相。
假若一切並不如唐正延所言,那麼他定會阻止唐正延傷害他人,並向他道歉。假若一切果真如唐正延所言,那麼……
陸海發的腳步微微頓了頓。那麼到時,他自會承擔起後果。
他走到唐正延的面前,再度慢慢地深呼吸了幾次,對他說出了心裡的打算:「唐兄,你的話,我要求證之後才能相信。請答應我,在我得到結果之前,不要傷害那兩人。」
「好,我答應你。」唐正延慎重地道。
他完全沒有料到陸海發獨自思考之後,會是如此鎮定沉穩的表現,這與他和陸懷預料的結果完全不同。